殡仪馆扩建时,在地下室又发现了一层。
施工队长老吴打电话来时,我正在整理这个月的遗体记录。他说下面还有房间,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说等等,先别让人进去。
等我赶到时,工人们已经聚在入口处抽烟。新发现的楼梯很窄,石头台阶磨损严重,像是被无数双脚踩过。手电照下去,只能看到往下十几级,再深处就是一片漆黑。
“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上午砸墙,这面墙是空的。”老吴用安全帽扇着风,“敲开一看,后面是楼梯。少说也得几十年没人下去过了。”
我让所有人退到外面,自己拿了强光手电走下去。
二十三级台阶。
底下是个长方形房间,大约三十平米。空气里有股奇怪的味道,不是霉味,更像是……消毒水混合着铁锈。手电光扫过去,我愣住了。
房间里有六张床。
铁架床,刷着白漆,已经斑驳脱落。每张床都铺着灰色的床单,叠得整整齐齐,枕头放在床头正中。床与床之间间隔完全一致,像是用尺子量过。
第六张床的床单上,放着一个笔记本。
牛皮封面,没有字。我翻开,第一页写着日期:1978年3月17日。字迹工整,用的是蓝色钢笔水,已经褪色。
“今日接收第七具特殊遗体。编号77-3。处理流程记录如下……”
后面是详细的操作步骤,涉及一些我从没听过的术语:“神经束分离”“记忆体提取”“情感基质固化”。每一项后面都有签字,签的是一个代号“守夜人”。
我快速翻页。笔记本记录了从1978年到1985年的事情,每年都有三到五条记录。最后一页是1985年11月3日。
“编号85-5处理完毕。上级通知暂停所有特殊处理。设施封闭,记录留存。钥匙存放于老地方。——守夜人”
老地方是哪里?
我把笔记本放进口袋,继续查看房间。墙角有个铁柜,上了锁。我用工具撬开,里面是几件白大褂,已经发黄。还有一套手术器械,样式很老,但保养得很好,刀刃在光线下依然锋利。
最底下压着一张照片。
黑白照片,上面是七个人,穿着白大褂站成一排。背景就是这个房间,但当时墙上挂着标语,看不清字。七个人表情严肃,最右边的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钳子。
我把照片翻过来。
背面写着七个名字,对应照片上的位置。最后一个名字被涂黑了,但透过强光能看到一点轮廓:姓陈,名字第二个字是“光”。
陈什么光?
我父亲叫陈伯光,1998年去世前,是这家殡仪馆的老主任。他从未提过地下室还有一层。
回到办公室,我把门反锁,开始研究笔记本。
记录里的“特殊遗体”都有编号,格式是“年份-序号”。处理流程大同小异,但有一条让我脊背发凉:每个流程最后都有一项“记忆体转移至备用床”。
备用床?
房间里只有六张床。如果编号是从1开始,那至少应该有七张床才对。
除非……
我重新回到地下室。这次我带了卷尺,测量房间的尺寸。。。算下来,如果放七张床,刚好可以排满。
但现在只有六张。
去哪了?
我敲击墙壁,听声音。当敲到最里面那面墙时,声音发空。墙上有几乎看不见的接缝,是个暗门。
我找工具撬开暗门。
后面是个小隔间。
一张铁架床放在正中央。
这张床和其他六张不一样——它没有漆,就是生铁的黑色。床单是深蓝色的,铺得很平整。枕头上有凹陷,像是最近还有人枕过。
床上放着一件白大褂。
我拿起白大褂,胸口口袋上绣着两个字:陈光。
是我父亲的名字。
不,不是父亲。父亲叫陈伯光。陈光是谁?兄弟?亲戚?
我检查白大褂,在内衬里摸到硬物。拆开缝线,取出一个小玻璃瓶。瓶子里是透明的液体,泡着什么东西。
对着光看,那是一小段……神经组织?
瓶子标签上写着:85-5,情感基质,恐惧。
我手一抖,瓶子差点掉地上。
笔记本里提到的“情感基质固化”,原来是真的。他们把死者的情感提取出来,保存在瓶子里?
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天晚上,我留在办公室,把笔记本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越读心越沉。
这不是普通的殡仪馆记录。
这是一个实验的记录。
从1978年到1985年,这个地下室共处理了二十三具“特殊遗体”。所谓特殊,是指死因异常的人——意外猝死、不明原因猝死、甚至在极度恐惧中猝死的人。记录显示,这些人死后七十二小时内,大脑中会残留强烈的情感能量。
“守夜人”小组的工作,就是提取这些能量。
提取后封存。
用途不明。
但有一条备注引起了我的注意:“85-5样本显示,恐惧基质可引发连锁反应。建议永久封存。”
85-5,正是我手中这瓶。
我父亲1985年调来这里当主任。1998年去世,死因是心脏病。但他生前身体很好,每年体检都没问题。
真的只是心脏病吗?
我决定查查当年的人事档案。殡仪馆的旧档案堆在三楼的储藏室,灰尘积了有几厘米厚。我找到1978年到1985年的员工名册,一页页翻。
没有“陈光”这个人。
但我翻到1985年11月的工资表时,发现有个名字被涂改过。原始名字看不清,但修改后的名字是:陈伯光。
我拿出照片,用手机拍下,调高对比度。被涂黑的名字渐渐清晰:陈光。
陈光就是我父亲。
或者说,我父亲曾经叫陈光。
他为什么改名?为什么从1985年11月开始,以陈伯光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真正的陈伯光去哪了?
第二天,我请假去了民政局,查1985年前后的死亡记录。工作人员起初不肯,我拿出工作证,说是殡仪馆的业务需要核对历史资料,她才勉强同意。
1985年11月5日,有一份死亡登记:陈伯光,男,32岁,殡仪馆职工,死因:工作事故。
但死亡证明的备注栏有一行小字:“遗体由单位自行处理,未送医检。”
单位自行处理。
也就是说,真正的陈伯光死在了殡仪馆,遗体没有送去尸检,直接在这里处理了。
谁处理的?
我想到地下室那个笔记本上的签字:守夜人。
我父亲就是守夜人之一。
他可能参与了陈伯光的“处理”,然后顶替了他的身份。
为什么?
我回到殡仪馆时,天已经黑了。今晚我值班,整栋楼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办公室,看着桌上的玻璃瓶。里面的液体在灯光下微微晃动。
恐惧的情感基质。
85-5号遗体是谁?
我翻到笔记本的那一页。1985年10月30日:“接收85-5,男性,28岁,猝死于家中。死前有强烈恐惧反应。提取过程顺利,基质浓度评级:特级。建议永久封存。”
只有这些信息。
没有名字,没有地址。
我想了想,去档案室找1985年的遗体接收记录。十月三十日那天,总共接收了四具遗体。三具都有明确身份,只有一具标注为“无名氏,男,约28岁,警方送来”。
无名氏。
但警方应该有记录。
我给在派出所工作的老同学打电话,请他帮忙查1985年10月30日前后,有没有发现无名男尸的记录。
等了半小时,他回电了。
“还真有。”他说,“档案很简略。1985年10月29日,东郊老居民区,一个独居男子死在家里。邻居闻到异味报警。死者身上没有外伤,法医初步判断是突发性心脏病。但有个奇怪的点……”
“什么?”
“死者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七个人,穿着白大褂。死者用笔把其中一个人圈出来了。”
“照片还在吗?”
“应该在证物室,但这么多年了,不一定找得到。”
我放下电话,手心全是汗。
死者手里有那张照片。他圈出了一个人。
圈的是谁?
我再次拿出照片,用放大镜看。七个人的脸都很模糊,但大致能辨认。最右边的人手里拿着钳子——根据笔记本描述,那是主操作员的位置。
我父亲站在左边第二个。
如果死者圈出的是主操作员,那说明他知道这个人。
也许85-5号遗体,本身就是实验的知情者?甚至可能是……逃脱的实验对象?
这个念头让我毛骨悚然。
深夜十一点,我忍不住又去了地下室。
七张床静静躺在那里。我打开手电,一张张照过去。走到时,我停住了。
床单上有人形压痕。
不是旧的,是新的。像是有人刚躺过,起来后床单还没完全恢复平整。
我弯腰仔细看。
枕头上有几根头发。
短发,黑色,发根是白的。
和我父亲的发质一样。
我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
这些头发是哪来的?
我直起身,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房间似乎在旋转,六张床的位置变了——它们不再是整齐排列,而是围成了一个圈。
在圆心。
我眨眨眼,景象恢复正常。
是幻觉吗?
我走到墙边,想稳住自己。手按在墙上,感觉到轻微的震动。不是机械震动,更像是……心跳的节奏。
咚。咚。咚。
缓慢而有力。
我趴在地上,把耳朵贴紧地面。
声音从下面传来。
这下面还有一层。
我撬开下的地板。下面是空的,有阶梯。比上一段楼梯更窄,只能容一人通过。
我往下走。
这次是十三级台阶。
底下是一个更小的房间,只有十平米左右。正中央放着一个玻璃容器,像是个巨大的培养罐。罐子里充满淡蓝色液体。
液体里泡着一个人。
男性,裸体,蜷缩着,像是胎儿在母体中的姿势。他的身体连接着几十根管子,有的输入,有的输出。罐子底部有仪器,指示灯在闪烁。
最恐怖的是他的脸。
和我父亲一模一样。
不,更年轻些,像是三十多岁时的样子。
我走到罐子前,手贴在玻璃上。里面的人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但眼珠缓缓转动,最后对上了我的视线。
他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但口型很清楚:
“儿……子……”
我猛地后退,撞到墙上。
罐子里的不是我父亲。我父亲已经火化了,骨灰埋在公墓。这是我亲眼所见的。
那这是谁?
我看向罐子旁边的控制台。屏幕亮着,显示着一行行数据。最上面是标题:“第七床计划——情感基质合成体,编号:85-5衍生体”。
85-5。
恐惧基质。
这个罐子里的人,是用85-5号遗体的情感基质培育出来的?
我继续看屏幕上的记录。
“1985年11月3日:85-5基质注入合成体。初期反应剧烈,出现自主神经活动。”
“1986年1月15日:合成体开始出现记忆碎片。主要为85-5生前最后时刻的记忆。”
“1987年4月22日:合成体产生情感反应。测试显示为深度恐惧。”
“1988年9月10日:合成体首次发声。内容为‘不要提取我’。”
“1990年至今:合成体进入稳定期。持续观察。”
记录最后更新时间是昨天。
昨天还有人下来过。
我环顾四周,在角落发现了一个折叠床,一条毯子。还有保温杯,里面的水还是温的。
守夜人还在。
或者说,新一代的守夜人。
我父亲去世后,谁接替了他的工作?
我想起殡仪馆里有个老员工,叫赵师傅,今年六十五了,比我父亲还早来这里工作。他从不提过去的事,总是默默做自己的活。
会是他吗?
我正要离开,罐子里的人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液体翻涌,气泡上升。他的手拍打着玻璃,眼睛死死盯着我。
控制台发出警报声。
我冲到控制台前,屏幕上跳出一行字:“基质外泄风险!是否启动净化程序?”
下面有两个选项:是,否。
我犹豫了。
罐子里的人还在挣扎,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我贴近玻璃,仔细辨认。
他说:
“杀……了……我……”
“痛……苦……”
我的手悬在“是”的按钮上方。
如果我按下,净化程序会启动,罐子里的人会死。如果我不按,基质可能外泄,笔记本里说的“连锁反应”可能会发生。
但这个人……这个合成体……他算活着吗?他有意识,能感受痛苦。他求我杀了他。
我闭上眼睛,按下“是”。
警报声停止。
罐子里的液体开始变色,从淡蓝变成透明。里面的人停止挣扎,身体缓缓舒展。他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闭上了。
屏幕显示:“净化完成。基质已销毁。”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
这时,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
很轻,很慢。
一步,一步,往下走。
我关掉手电,躲到罐子后面。
一个人影出现在楼梯口。他打开房间的灯。
是赵师傅。
他走到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的记录。叹了口气。
“你还是发现了。”他说,没有回头。
我从藏身处走出来:“赵师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没告诉你,是保护你。”赵师傅转过身,脸色疲惫,“第七床计划,本来是为了研究死后情感残留。但后来失控了。85-5号遗体,其实是你父亲的助手,叫小李。他在操作时失误,被恐惧基质反噬,当场猝死。”
“那罐子里的人……”
“是你父亲的克隆体。”赵师傅说,“他用小李的基质和自己的细胞培育的,想看看能不能复活小李的意识。但他失败了。培育出来的是怪物,只有恐惧,没有别的。”
“为什么留到现在?”
“因为毁不掉。”赵师傅苦笑,“基质一旦激活,就必须有载体。如果毁掉载体,基质会飘散,寻找新的宿主。到时候,可能整个殡仪馆的人都会被恐惧感染。”
“所以你们一直养着他?”
“轮班照顾。我,你父亲,还有几个老同事。你父亲去世后,就剩我了。”赵师傅看着空罐子,“现在好了,你把他净化了。问题解决了。”
“但基质不是会飘散吗?”
“你的选择启动了完全净化程序。基质和载体一起销毁了。”赵师傅拍拍我肩膀,“你做了正确的事。”
我们离开地下室,重新封好入口。
回到办公室时,天快亮了。赵师傅煮了茶,我们默默喝着。
“那些瓶子,”我问,“其他情感基质,还在吗?”
“早就处理掉了。”赵师傅说,“85-5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麻烦的一个。现在都结束了。”
他离开后,我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日出。
真的结束了吗?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个东西硬硬的。
是那个玻璃瓶。
85-5号恐惧基质。
我根本没把它留在办公室。我带着它下去了。净化程序销毁的只是罐子里的基质,而这个瓶子里的,还在。
我掏出瓶子,对着晨光看。
液体里的神经组织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光线折射的错觉。
肯定是错觉。
我把瓶子放回口袋,决定今天下班后,去父亲的墓地看看。
有些问题,可能需要当面问他。
如果罐子里的克隆体有父亲的部分记忆,那也许他知道一些事。
比如,为什么父亲要把实验室设在这里。
比如,为什么选择恐惧这种情感来研究。
比如,他是否预料到,有一天我会发现这一切。
走出殡仪馆时,我感到口袋里瓶子在微微发热。
又是错觉。
肯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