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
手上捧着一本相册。
相册的封面是暗红色的皮革,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白色的纸板。我翻开第一页——是个陌生男人的黑白照片,穿着中山装,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镜头。
我不认识他。
也不认识这个房间。
这是个大约二十平米的空间,墙壁上贴着淡黄色的壁纸,有些地方已经起了泡。靠墙摆着一张木床,床单是素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窗台上放着一盆枯萎的植物,叶子已经蜷缩成褐色的一团。
我站起来,腿有些发麻。
走到窗边向外看——是个普通的居民区,对面楼房的阳台上晾着衣服,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
“你醒了?”
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转过身。她大约四十岁,穿着深蓝色的家居服,手里端着一杯水。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清的东西。
“我……”我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得发疼,“这是哪里?”
“你家啊。”她走进来,把水递给我,“先喝点水吧。”
我接过杯子,温水滑过喉咙,稍微舒服了些。但我心中的困惑却越来越重:“我家?那你是谁?”
女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又来了。我是你妻子,李素梅。你这是第三次失忆了。”
妻子?
我仔细打量她。她的脸上确实有着长期操劳的痕迹,眼角的皱纹,粗糙的手指。但我对她没有任何感觉,既没有亲密感,也没有陌生感——就像在看一个路人。
“我们结婚多久了?”我问。
“十二年。”她在床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吧,我慢慢跟你说。”
我没有动。
某种本能告诉我,不要靠近她。
“你说我失忆过三次?”我保持着距离,“那前两次是怎么回事?”
“都是突然发生的。”她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太大导致的间歇性失忆。第一次是五年前,你失踪了三天,回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次是三年前,你在家里突然晕倒,醒来又忘了所有事。”
她说得很流畅,没有任何犹豫。
太流畅了。
“那我叫什么名字?”我问。
“周文远。”她说,“四十二岁,在档案馆工作。我们是2009年结婚的,没有孩子。”
我走到书桌前,上面确实摆着一些文件,最上面的是一本工作证——照片上的人是我,名字是周文远,单位是市档案馆。旁边还有几张合影,我和这个叫李素梅的女人,在不同的背景前微笑。
看起来一切都很合理。
但不对劲。
“如果你是我妻子,”我慢慢地说,“为什么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女性用品?”
李素梅的表情僵了一下。
我继续环顾四周:“没有化妆品,没有首饰,衣柜里只有男性的衣服。卫生间里只有一把剃须刀,一支牙刷。这不像是一个夫妻共同生活的房间。”
她沉默了。
窗外传来孩子的嬉笑声,遥远而不真实。
“那是因为,”她终于开口,声音低了下去,“我平时不住在这里。我们……分居很久了。但听说你又失忆了,我才赶过来的。”
这个解释也说得通。
但为什么她刚才不说?
“相册里是谁?”我换了个问题,举起手中的相册。
李素梅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那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每次失忆后,都会拿出来看。你说这样能帮助你恢复记忆。”
我重新翻开相册。
第二页是个年轻女人的照片,穿着八十年代的连衣裙,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第三页是一群人的合影,背景像是个工厂的大门。第四页……
我的手停住了。
第四页的照片上,是李素梅。
但又不是现在的她——照片里的女人更年轻,大约二十多岁,扎着马尾辫,笑得灿烂。问题是,这张照片明显是从某个更大的照片上剪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而且,照片上有一个明显的指印,深色的,在女人的脸颊位置。
像是血干了之后的颜色。
“这是你?”我抬头问。
李素梅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是的,那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总说那张照片拍得最好看。”
“为什么剪下来?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因为……”她伸手想拿相册,我避开了。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放下,“因为其他人在事故中去世了。你不想看到他们,所以剪掉了。”
“什么事故?”
“火灾。”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一场很大的火灾。”
我继续翻看相册。
后面的照片越来越奇怪。第五页是一栋烧焦的楼房,黑色的框架指向天空。第六页是一张新闻报道的复印件,标题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重大火灾”“伤亡”几个字。第七页……
是空的。
但页面上有深深的凹痕,像是曾经有什么东西被用力按在上面,然后被撕走了。
“这里原来有什么?”我问。
李素梅没有回答。
我转过头,发现她正死死盯着那页空白,嘴唇微微颤抖。她的眼神不再是温和的,而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愤怒的东西?
“告诉我。”我坚持道。
“那是一封信。”她终于说,“你父亲留下的信。但你看完之后就烧掉了,说不想再看到。”
“信里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不让我看。”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相册的最后一页有点鼓。我用力掰开硬纸板——里面夹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别打开!”李素梅突然冲过来。
但太迟了。
我已经展开了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钢笔写的,笔迹很潦草,像是匆忙中写下的:
“她不是李素梅。真的李素梅已经死了。快逃。”
我的血液凝固了。
抬起头,李素梅就站在我面前,离我不到半米。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井。
“你看到了。”她说。这不是问句。
“这是什么意思?”我把纸条攥在手里,后退了一步。
“意思是,”她轻轻地说,“你又一次想起来了不该想起的东西。”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消失了,房间里暗了下来。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门口,像一条黑色的绳子,捆住了出口。
“我是谁?”我问,声音开始发抖,“你到底是谁?”
她没有回答,而是走向书桌,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当她转过身时,手里多了一把手术刀。
银色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你是周文远。”她说,一步步向我走来,“一个杀过人的人。”
“我杀过人?”我的背撞到了墙壁,无处可退。
“是的。很多年前,你杀了一个女人。”她已经到了我面前,手术刀举起来,“然后你疯了,创造了一个新的记忆,一个新的身份。你把自己变成了受害者,而不是凶手。”
“那你是谁?”
刀尖停在我的喉咙前。
“我是你杀死的那个女人。”她说,然后笑了,“不,准确说,我是她的妹妹。我花了十年时间找到你,又花了三年时间,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失忆’,只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她的脸突然扭曲,不是愤怒,而是极致的痛苦:
“你把我姐姐的尸体藏在哪里了?”
手术刀压得更紧了,皮肤上传来刺痛。我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流下来。
“我不知道……”我喘息着,“我不记得……”
“你会记得的。”她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但手上的力度丝毫未减,“每次失忆,都是我用药物造成的。每次‘恢复记忆’,都是我精心设计的剧本。我在等你真正想起来,想起来那天晚上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碎片般的影像闪过——黑暗的巷子,女人的尖叫,沉重的喘息,还有……铁锹挖土的声音。
“森林……”我脱口而出,“东郊的森林……”
李素梅——不,这个自称是死者妹妹的女人——眼睛瞪大了:“具体位置?”
“一棵……一棵有红色标记的树下……”更多的画面涌现,不受控制,“我在树干上刻了十字……因为害怕……后来我又回去过一次……想把尸体移走……”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尸体不见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手术刀从我喉咙前移开了。她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尸体不见了。”我重复道,那些记忆现在清晰得可怕,“埋下去三个月后,我回去看过。土被挖开了,棺材是空的。我当时以为……以为她复活了……”
女人手中的手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脸色比纸还白。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我查过所有的记录,问过所有的人……没有人动过那里……”
“但我回去看过三次。”我说,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第一次,尸体还在。第二次,棺材空了。第三次……”
我停住了。
“第三次怎么了?”她急切地问。
“第三次,”我慢慢地说,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个记忆,“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人。”
“谁?”
“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说,“他站在空坟前,看着我笑。他说……他说‘谢谢你把地方腾出来’。”
女人呆呆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下来。
“你疯了。”最后她说,“你真的疯了。这些都是你臆想出来的。”
“也许吧。”我苦笑道,“但如果你姐姐的尸体真的不见了,那这么多年,你在报复谁?你在追问谁?”
她跌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
我突然注意到,在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疤痕。很旧的疤痕,像是什么锋利的东西割过的痕迹。我自己的手腕上,也有几乎一模一样的疤痕。
这个细节让我如坠冰窟。
“你的手腕……”我开口。
她放下手,看了一眼疤痕,然后又看向我的手腕。她的表情从困惑变成震惊,再变成恐惧。
“我小时候……”她迟疑地说,“从树上摔下来,被树枝划的。”
“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我说,“但从树上摔下来,不会留下这么整齐的切口。”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这次沉默更长,更沉重。
“相册。”我突然说,“第七页被撕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找到你的时候,那一页就已经是空的了。我以为是你撕的。”
“不是我。”我说,“我第一次‘失忆’醒来时,相册就在我手上。第七页已经是空的了。”
我们同时看向那本暗红色的相册。
它静静地躺在藤椅上,像一摊凝固的血。
女人站起来,重新捡起手术刀,但这次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相册。她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第七页的夹层。
里面还有一张纸。
比刚才的纸条更薄,更脆。
她展开那张纸,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僵住了。纸从她手中飘落,旋转着落到地上。
我弯腰捡起来。
那是一张出生证明的复印件。
新生儿的名字:周文远。
母亲的名字:李素梅。
父亲的名字:空白。
但最下面有一行手写的小字:
“双胞胎之一,另一个取名周文渊,于出生当天死亡。”
我的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
“周文渊……”我念出这个名字,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那是我……”
“不。”女人打断我,她的声音在颤抖,“周文渊是我姐姐的男朋友。他在火灾中去世了,和我姐姐一起。”
我抬起头:“哪场火灾?”
“就是照片上的那场。”她说,“1988年,东郊化工厂宿舍火灾,死了二十四个人。我姐姐和周文渊都在里面。”
1988年。
我出生的那一年。
“我父亲留下的信,”我突然明白了,“说的不是火灾的真相,是吗?”
女人缓缓点头:“我查过。那场火灾不是意外。有人纵火。但警方一直没有找到凶手。”
“你认为是我?”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在用周文远的身份生活。但我查过,真正的周文远在1988年就出国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的眼神锐利起来,“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一个死了三十年的人?”
我没有答案。
或者说,我有太多答案,但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也许我真的杀了人。
也许我真的有个双胞胎兄弟。
也许我真的偷了别人的身份。
也许这一切都是一个疯子的臆想。
“我们需要去东郊森林。”最后我说,“不管那里有什么,我们需要去看看。”
女人看了我很久,然后点点头。
夜已经深了。
我们开车前往东郊。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女人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相册放在腿上。我没有再翻开它,但能感觉到它的重量,像一块墓碑。
一个小时后,我们进入了森林。
没有路灯,车灯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树木在光线中投下扭曲的影子,像一个个站着的人。
“在哪里?”她问。
“再往前,左边有条小路。”我凭着记忆指挥。
车颠簸着开上一条泥泞的小路。几分钟后,我们到达一小片空地。车灯照过去——
那里确实有一棵树。
树干上刻着一个十字,已经随着树木的生长而变形,但依然可以辨认。
树下有一个坑。
一个新挖的坑。
我们下车,走到坑边。泥土还是湿的,散发着新鲜的土腥味。坑里是空的,但底部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我跳下去,捡起那个东西。
是个相框。
相框里是那张被剪过的照片——年轻时的李素梅,在梧桐树下微笑。但这一次,照片是完整的。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搂着她的肩膀。
那个男人……
是我。
也不是我。
他的脸和我一模一样,但眼神不同,笑容不同。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
“给文渊:永远爱你。素梅,1988年春。”
我抬起头,看向坑边。
女人正举着一把铁锹,准备朝我砸下来。
但在车灯的逆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所以,”我说,声音异常平静,“你才是李素梅。”
铁锹停在半空中。
“你终于想起来了。”她说,“我的文渊。”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不是周文远的记忆。
是周文渊的记忆。
那个本该在火灾中死去的人。
“我没有死。”我慢慢地说,“你帮我伪造了死亡。然后我偷了哥哥的身份,出国,再以周文远的身份回来。我们本打算重新开始……”
“但你遇到了另一个女人。”李素梅——真正的李素梅——接下去说,“我杀了她,你发现了。你想报警,所以我不得不让你‘失忆’。一次又一次,直到你彻底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我做了什么。”
“那场火灾呢?”我问,“化工厂的火灾?”
她笑了,笑声在寂静的森林里格外刺耳:“那也是我。我想让他消失,但烧错了人。不过没关系,反正他后来也死了,在出国后的第二年,车祸。”
我爬出坑,站在她面前。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所以现在呢?”我问,“你要杀了我吗?像杀那个无辜的女人一样?”
她摇摇头,眼泪流下来:“我从来没想杀你。我只是想让你回到我身边。我只是想让我们重新开始。”
“用什么身份?”我问,“两个死人?”
“我们可以去新的地方,用新的名字。”她抓住我的手,铁锹掉在地上,“就像以前一样。你难道不记得我们有多相爱吗?”
我记得。
但也记得那个陌生女人惊恐的脸。
记得埋她时,她手指上戴着的订婚戒指。
记得自己在无数个夜晚惊醒,浑身冷汗。
“警察已经在路上了。”我说。
她愣住了:“什么?”
“在我‘失忆’的这段时间,我并不是完全无知无觉。”我说,“我留下了线索。每次‘恢复记忆’,我都会写日记,藏在不同的地方。今天下午,我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她的脸在车灯下惨白如鬼。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很遥远,但确实在靠近。
“你背叛了我。”她轻声说。
“是你先背叛了人性。”我说。
她突然扑向我,不是攻击,而是拥抱。她的手臂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嘴唇贴着我的耳朵:“那就一起死吧。像我们本该在1988年就死去的那样。”
我没有推开她。
警笛声越来越近。
车灯照亮了我们,照亮了那个空坟,照亮了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的笑脸。
在最后的光线中,我看到森林深处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在微笑。
然后转身,消失在树木的阴影中。
我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我疯狂的脑海中最后的幻觉。
我只知道,当警察将我们分开时,李素梅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到底是周文远,还是周文渊。因为你哥哥的尸体,就埋在这棵树下。”
我看向那个空坟。
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尸体不见了。
也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在这里刻下十字标记。
那不是为了标记埋葬地点。
而是为了标记挖掘地点。
警车将森林照得如同白昼。
但我只觉得寒冷,刺骨的寒冷。
因为这具身体里的记忆,到底是谁的?
这个名字代表的人生,到底是谁的?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照片。
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男人,那个叫周文渊的男人,他的眼睛似乎在看着我,透过三十年的时光,透过生与死的界限。
他在问:“你是谁?”
而我,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