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寄山接到老宅要拆迁的消息时,正被一种奇怪的耳鸣困扰。
那声音并非尖锐的嘶鸣,而是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从极远极深处传来的、沉闷的敲击声。
咚……咚……咚……富有规律,仿佛永不会停歇。
医生查不出器质性病变,只说是神经性耳鸣,开了些安神的药。
可药吃下去,那声音反而在夜深人静时愈发清晰,甚至带着一种潮湿的土腥气。
老宅在千里之外的旧矿区边缘,是他出生后不久就随父母离开的地方,记忆里只剩一片灰蒙蒙的轮廓。
若非拆迁涉及一笔还算可观的补偿款,他或许永远不会回去。火车一路西行,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耳鸣中的敲击声竟渐渐与铁轨的节奏重合,让他生出一种诡异的、正在奔赴某个约定之地的宿命感。
老宅比想象中更破败,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石。院里杂草丛生,唯一显眼的,是院子角落那口用厚重石板盖住的枯井。石板上压着几块巨大的鹅卵石,表面异常光滑,像是被经年累月地摩挲过。井口边缘,有一圈深色的、近乎污垢的痕迹。
拆迁队的负责人是个黑红脸膛的中年汉子,姓赵。赵队长指着枯井说:“这井得先处理,按规矩得填平。怪的是,我们前两天想挪开石板看看深浅,几个大小伙子硬是没搬动。”他眼神里带着点忌讳,“老乡也说,这井……有点说头。你家老一辈没提过?”
李寄山摇头。父母对老宅往事讳莫如深,他只知道祖父是在矿难中去世的,细节一概不知。他独自走到井边。离得越近,那耳鸣般的敲击声就越发真切,咚咚声仿佛正从石板下传来。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石板边缘那圈深色痕迹,触手竟是一种黏腻的阴冷。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的、像是老旧风箱挣扎般的喘息声,擦过他的耳膜。
他猛地缩回手,心跳如鼓。
当夜,他住在镇上唯一的小旅馆。矿区的夜晚寂静得可怕,远处的山峦像蛰伏的巨兽。那敲击声又来了,不再沉闷,而是变得清晰、急切,间或夹杂着细微的、指甲刮擦硬物的声音,刺啦……刺啦……仿佛就在床板底下。李寄山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冷汗浸湿了睡衣。半梦半醒间,他看见一个浑身沾满黑泥、看不清面目的人影,正用头一下下撞着那口枯井的内壁,每撞一下,井壁就簌簌落下许多煤灰般的粉尘。
第二天,他脸色惨白地去镇上仅存的老茶馆打听。茶馆老板是个独眼老人,闻言那只独眼眯了起来,慢悠悠地斟着茶:“你家那口井啊……不是水井,是‘回音井’。”
“回音井?”
“旧时候矿上出事,井下埋了人,救不出来,又怕冤魂不散扰了活人,就会在附近找口废井,请道士做法,把死人的‘声音’——就是最后那点念想和动静——封进去,再用‘镇石’压住。井越深,封得越久。”老人啜了口茶,“你爷爷那辈,矿上是不是出过大事?”
李寄山心头一震,想起父亲偶尔酒醉后含糊吐露的只言片语,好像不止祖父一人,是……很多人。
“那怎么才能……平息?”他问。
老人摇头:“封进去了,就是让它自个儿在里面慢慢消磨完。挪了镇石,开了封,里头的‘回音’跑出来,可就认准活人的耳朵了。它会跟着你,越来越响,直到……”他没说下去,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脑袋,“直到你觉得那声音是你自己发出来的,或者,你变成它新的‘回音’。”
李寄山如坠冰窟。他想起那黏腻的痕迹、风箱般的喘息、梦中的撞井人。难道祖父的“声音”,还有其他遇难者的“声音”,一直被封在那口井里?几十年过去,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因为拆迁的惊扰,或者……因为他这个血缘后代的归来,开始“活”了过来,并且缠上了他?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宅。拆迁队已经暂时转到别处作业,院子里空无一人。夕阳把枯井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黑色的裂痕。那敲击声此刻已如擂鼓,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更可怕的是,他开始能分辨出那并非单一的声音,其中混杂着不同的节奏和力度,有的绝望,有的愤怒,有的只是麻木的重复……无数被困住的“回音”,在井底回荡、发酵。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打开它!看个究竟!也许看了,知道到底是什么,这声音就会停止。他完全忘了老人的警告,被那无休止的噪音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找来了撬棍,用尽全身力气,撬动着那块厚重的石板。石板比他想象的更沉重,更顽固。汗水迷了他的眼睛,耳鸣与真实的撬动声混杂。就在他力竭放弃的瞬间,石板猛地松动了,被他撬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没有预想中的霉味或土腥,一股冰冷的、带着奇异共振的气流从缝隙中涌出。紧接着,所有的敲击声、刮擦声、喘息声,如同找到了泄洪的闸口,轰然放大,不再是仅仅萦绕在耳际,而是直接炸响在他的整个颅腔之内!那是一个矿井坍塌的瞬间,无数惊呼、惨叫、呻吟、咒骂、祈祷,混合着岩石挤压崩裂的巨响,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化作一股狂暴的声浪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李寄山惨叫一声,扔掉撬棍,抱着头踉跄后退,跌坐在杂草中。缝隙里涌出的声浪持续了几秒钟,渐渐减弱,缩回井中。但那恐怖的混响已刻进他的脑子。此刻,他的“耳鸣”不再是模糊的敲击,而是清晰无比地回荡着那些最后的声响,每一个声音都仿佛带着冰冷的触感,刮擦着他的神经。
他瘫软在地,望着那道幽黑的缝隙,如同凝望着深渊的巨口。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魂飞魄散地扭头,看见赵队长那张黑红的脸近在咫尺,没有任何表情。
“听见了?”赵队长的声音很平稳,甚至有些空洞。
李寄山颤抖着点头,说不出话。
“那就对了。”赵队长把他拉起来,力气大得惊人,“这井,不能填,也填不平。里头的东西,饿了几十年了。”
“饿?”李寄山茫然。
“‘回音’这东西,封着,就慢慢虚弱,直到散掉。可要是被活人,特别是血脉相关的人‘听见’了,它就‘活’了,会拼命想钻出来,钻进听见它的那个人的身子里、脑子里。”赵队长盯着他,眼神里有一种李寄山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程序化的冷静,“它需要你的耳朵,你的喉咙,你的记忆,来当它新的‘井’。不然,它就会一直跟着你,把你周围也变成矿井,把你在意的人也拖进来,一遍遍重复那个塌掉的瞬间。”
“那我该怎么办?!”李寄山崩溃地喊道。
赵队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那道缝隙:“你自己打开的,就得自己下去,把石板重新盖好。从里面盖。”
“里面?!下面有什么?我会怎样?”
“下面有你想知道的一切。你爷爷也许就在下面,用头撞着墙。”赵队长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你不会死。但等你从里面盖好石板,你就成了这口井新的‘镇石’。你的‘声音’——你的恐惧、你的记忆、你听见的那些回音——会加进去,让它再安静几十年。直到下一个好奇的、被它‘呼唤’来的后人。”
李寄山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意外,这几乎像一种……传承。一种用血脉和感知来延续的、残酷的封印仪式。老宅拆迁或许只是个诱因,他命中注定的耳鸣,才是真正的召唤。
“你们……早就知道?”他嘶声问。
赵队长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陈旧的、印着矿标的工作证,照片上是个年轻的他,职务栏写着“矿山事故善后科”。“我们处理过很多次这种‘回声’事件。有些井,需要定期‘加固’。”他顿了顿,“你父亲那一代,本来该是他。但他离开了,走得足够远,几乎听不到了。可血脉的东西,断不掉。它等到你了。”
夕阳彻底沉入山后,黑暗吞噬了院子。枯井的缝隙像一只渐渐睁开的黑色眼睛。那里面,无数声音又开始细细索索地汇聚,呼唤着,诱惑着,威胁着。
李寄山站在井边,巨大的恐惧几乎将他碾碎。但脑海里那些挥之不去的、来自井底的惨烈声响,以及赵队长那句“把你在意的人也拖进来”,最终压垮了他。他不能带着这声音回去,不能让它去侵袭他城里的妻儿。那声音已经在他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里扎根。
他最后看了一眼漆黑无星的夜空,然后,在赵队长平静的注视下,握紧了撬棍,将它卡进缝隙,用力将石板撬得更开一些,足够一人进入。阴冷的气流吹拂着他的脸,那万籁齐鸣般的回音再次高涨,充满了欢迎,也充满了饥渴。
他没有犹豫,攀着井沿,滑入了那片浓缩了几十年绝望的黑暗之中。
在他身影完全没入的刹那,赵队长迅速上前,和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工人一起,用力将石板推回原位。那些光滑的鹅卵石被重新压上。
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其中一名工人侧耳贴了贴石板,低声道:“稳了。新的‘镇石’下去了,里面的‘回声’……好像在重组,融合他的声音。”
赵队长点点头,点燃一支烟,烟雾在黑暗中袅袅升起。“记录:第七号‘回音井’,于今年四月,由直系血脉李寄山完成加固。预计有效封存期,三十到五十年。”他顿了顿,补充道,“通知拆迁方,此宅院及井台区域,划为永久保留地,不动。理由……就写地质结构不稳定吧。”
他们收拾工具,悄然离去。
沉重的石板之下,无尽的黑暗深处。
起初是绝对的寂静,随后,细碎的、新的声音开始滋生。那是李寄山坠入时的惊叫,是他急促的呼吸,是他心脏疯狂的搏动,是他脑海中妻儿模糊面容闪过的微弱波动,以及最后时刻那潮水般涌来的、对自己命运的巨大恐惧与悔恨。
这些崭新的“回音”,渐渐与那些古老的坍塌声、呼救声缠绕在一起,彼此摩擦、融合,形成更加复杂、更加厚重的“声音的沉积层”。
而在所有这些声音的最底层,那持续了几十年的、用头撞壁的咚咚声,似乎微弱地停顿了一下,随即,以一种更加沉闷、更加强硬的节奏,重新响起。
咚……咚……咚……
仿佛在欢迎新成员的加入,又仿佛在标记着,一段更长的缄默轮回的开始。
井外,远处拆迁工地的零星灯火闪烁,如同荒野上飘忽的磷火。
没有人知道,这片即将焕然一新的土地边缘,一口古老的枯井里,正密封着一场永无止息的、关于坠落与禁锢的深沉回响。
而下一个被血脉中的“耳鸣”所召唤的人,或许正在某个繁华都市的夜里,疑惑地皱起眉头,捂住耳朵,试图分辨那不知从何而来、却越来越清晰的——咚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