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收到老家寄来的包裹时,正值梅雨季的尾声。
那是一只褪了色的桐木匣子,没有寄件人姓名,只在角落用毛笔写了老宅的地址。
匣子很轻,摇起来有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她打开后,里面是一本族谱——不是印刷体,而是手抄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历经多代增补。
族谱的奇怪之处在于,从第七代开始,某些名字被浓墨涂成了实心的黑块。
不是涂抹,而是精心地、一笔一笔地填满,直到那个名字成为一个幽暗的矩形,镶嵌在泛黄的纸页上。
苏青数了数,这样的黑块有十三个。最后一代,也就是她祖父那一辈,竟有三个名字被这样抹去。而她的名字“苏青”,写在最末页,旁边留了空,仿佛在等待什么。
一种说不清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决定回去一趟。
老宅在偏远的山坳里,青瓦白墙已爬满苔藓。推开门,灰尘在斜射的光柱中翻滚。堂屋正中的供桌上空无一物,却出奇地干净,像是有人常年擦拭。族中仅剩的长辈是她的三叔公,一个寡言到近乎失语的老人。他看见苏青手里的族谱,混浊的眼睛骤然缩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猛地挥手,示意她拿走。
“三叔公,这些被涂黑的名字……是谁?”苏青追问。
老人只是剧烈地摇头,手指着门外的大山,又指指自己的嘴,然后死死闭上。他的恐惧如此真切,苏青不敢再逼问。她在老宅住下,夜里,山风格外响,像有很多人在窗外轻声走动、低语。可仔细听,又只有风声。
她开始翻查老宅的旧物。在阁楼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底,她找到一沓信札。信是曾祖父写给一位游方道士的,言辞恳切,充满恐惧。信中反复提到“名字不可留影,不可留声,否则它们会顺着回来”,“缄默是唯一的屏障”,“后人切记,勿查,勿问,勿念”。信末,有一行朱砂写就的小字,已有些模糊:“凡名被缄者,皆非亡故,乃‘还在’。慎之,慎之!”
“还在”?是什么意思?苏青感到头皮发麻。
第二天,她在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打听。店主是个耳背的婆婆,听了苏青的问题,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说:“你们苏家啊,以前出过‘吃名字’的事。”婆婆说,很久以前,苏家有人得罪了山里的东西,从那以后,家族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一个“缄口人”。这些人活着,但会被所有人遗忘,名字从族谱上抹去,不能提起,不能记载,甚至不能在心里默念。“一提,它们就知道了,就会找过来……找那个提名字的人,也找名字原来的人。”
“它们是什么?”
婆婆摇头,不肯再说。
线索似乎断了。直到苏青在清理灶房时,无意中碰倒了一个腌菜用的旧陶瓮。瓮碎了,里面滚出几十个小小的、卷起来的纸卷。她小心展开一个,上面用极细的笔触写着一个名字:“苏怀山”。这名字,在族谱上正是第七代的第一个黑块。纸卷背面,还有更小的字,记着生辰和一句:“于村东古井畔失语,三日后无踪。”
她又展开几个纸卷,每个都是一个被涂黑的名字,背面都记录着简短的“事件”:河边洗衣时忽然噤声,于晒谷场消失;夜半起身说听见唤名,走入后山再未归;婴孩啼哭骤止,次日只见空襁褓……
这些名字的主人,都是在某种情境下“失语”,然后消失。不是死亡,是消失。而家族的处理方式,是将他们彻底“缄默”,从所有记录和记忆中抹除,仿佛从未存在。
最令苏青血液冻结的,是她在陶瓮最底部发现的一个崭新得多的纸卷。上面写着:“苏茂才”——那是她祖父的名字,族谱上祖父那一辈三个黑块中的一个。背面字迹是她父亲的:“父于一九八七年冬,闻听有人院外夜唤其名三次,应之。翌日口不能言,七日后,消失于卧榻。仅留此名,依祖训,缄。”
祖父不是病逝,而是“消失”?父亲从未提过!巨大的荒谬和恐惧攫住了苏青。如果“缄默”是为了防止“它们”顺着名字找来,那为何祖父应了声,被缄默了,最终还是消失了?这仪式,究竟是为了保护活着的人,还是另一种更残酷的献祭?
当晚,苏青梦见老宅的堂屋。供桌上点着白蜡烛,烛光摇曳中,十几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她,跪在地上,肩膀耸动,发出一种极度压抑的、类似吮吸的声音。她慢慢走近,看见他们面前的地上,用灰烬写着一个个名字——正是那些被涂黑的名字。那些人影正伏在地上,像舔舐一样,将那些灰烬名字“吃”进嘴里。然后,他们齐齐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烛光照亮他们的脸——没有五官,平整得像一张白纸,但在本该是嘴的位置,沾染着灰黑的污迹。
苏青尖叫着惊醒,浑身冷汗。窗外月光惨白,她清晰地听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传来一声极轻、极缥缈的呼唤:
“苏……青……”
不是幻听。那声音很稚嫩,像个孩子,带着一种湿冷的、试探的意味。
她僵在床上,捂住嘴,想起信札上的警告:“勿应”。
呼唤响了三次,每一次间隔都很长,带着一种可怕的耐心。然后,停止了。
天色微亮时,苏青几乎虚脱。她做出决定:必须毁掉这本族谱。既然缄默无法真正保护,反而像一份不断积累的“债务名单”,那么终结它或许才是唯一的生路。她带着族谱和那罐纸卷,来到后山一处僻静的山涧边,点燃了火柴。
火焰舔舐着纸页,那些被涂黑的名字在火中扭曲,纸张卷起,发出噼啪声。就在族谱即将燃尽时,山涧里突然起了一阵无源的旋风,卷起燃烧的灰烬,盘旋上升。灰烬中,竟然传出细微的、无数人混杂的呜咽和低语声,听得人魂飞魄散。
苏青跌坐在地,看着那股挟带着声音的灰烬旋风,缓缓飘向老宅的方向。
她踉跄着追回去。老宅静得可怕。三叔公的房门虚掩着,她推开门,看见老人直接挺地坐在太师椅上,眼睛圆睁,望着门口,嘴角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微笑。他已经没了气息。而在他面前的泥地上,赫然用指甲深深划出了三个字——那是族谱上最后三个黑块名字之一,苏青一位早夭的堂姑的名字。
苏青逃离老宅,回到城市,将自己封闭在公寓里。她烧毁了所有从老家带出的东西,换了电话号码,试图将那段记忆死死封存。有段时间,似乎平静了。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
她加班到很晚,独自乘坐电梯下楼。电梯运行到一半,灯光忽明忽暗,然后彻底熄灭,电梯也戛然停止。狭小密闭的黑暗空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就在这死寂中,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贴近她耳廓的、稚嫩而湿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满足的叹息:
“名字……烧掉了……”
“现在……该你了……”
苏青的血液瞬间冰结。她不敢回头。
那声音继续呢喃,却不再是单一的童声,而是渐渐叠加成无数男女老幼混杂的、幽怨的合唱,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从深水中冒出:
“缄默……让我们无声……”
“名字……是我们的锚……”
“烧了谱……我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只好……借你的‘位置’用用……”
一只冰冷粘腻的小手,从后面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电梯的金属墙壁,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下,隐隐约约映出她身后的景象——不止一个模糊的、没有五官的人影,静静地、拥挤地站在她背后,几乎贴着她的身体。而她自己镜中的倒影,嘴角正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和三叔公临终前一模一样的、诡异而僵硬的微笑。
电梯顶部的通风口,开始渗下黑色的、如同灰烬般的细微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
灯光在此时骤然恢复,电梯轰隆一声,继续向下运行。
光亮如常的轿厢里,只有苏青一人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光洁的电梯门。门上映出她清晰的身影,以及她脸上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陌生的微笑。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门外等候的人看见她,点头致意。
她也微微颔首,步态平稳地走了出去,融入夜色。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她身后光滑如镜的电梯门上,在她身影离开后,依然残留着几个重叠的、淡淡的、没有五官的人形水渍轮廓,正缓缓消褪。
而在城市另一端,苏青公寓的楼下信箱里,不知何时,被投进了一份崭新的、空白的族谱。扉页上,墨迹未干般地写着一行字:
“谱可毁,名难消。缄默之债,终须身偿。”
第一页上,“苏青”两个字,已经被浓墨,涂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长方形的黑。那黑色在灯光下,仿佛还在缓慢地、蠕动地向外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