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安得到那锭古墨时,只觉得书房里陡然静了几分。
墨是友人从荒村老宅偶得,用残旧的桑皮纸裹着,纸上有暗褐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陈年的霉点。墨体沉实,触手冰凉,并非寻常墨锭的润泽,而是一种吸光的、宛如深夜潭水般的暗黑。正面浮雕着连绵的群山,山势奇诡,峰峦走势竟隐隐构成一个侧卧的人形;背面则是一行阴刻小篆:“吮毫咽思,通幽彻微”。没有落款。
他是个写志怪小说的,素来喜好这些带着旧气的物件,便欣然置于书案笔山旁。
当夜赶稿至子时,倦意袭来,便用这新得的古墨,在端砚上慢慢研磨起来。
墨与砚台相触的瞬间,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耳边,是心底泛起的回响,带着纸页霉烂般的空洞感。
磨出的墨汁也异于寻常:色泽并非纯黑,而是黑中透着一抹极暗的、流转的绀青,如同将一小片深夜的天空碾碎了融在里面。气味更是奇特,初闻是松烟固有的焦香,细嗅之下,却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甜,还有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与灰尘的气息。
他未曾多想,蘸饱了墨,在宣纸上写下新篇的标题。
笔锋落下,墨迹渗开的速度似乎比平时慢了些许,色泽格外沉静深邃。他继续书写,渐渐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笔小憩,抬眼看向刚刚写满的两页稿纸。
目光扫过某处,忽然顿住。
在第三行与第四行之间的空白处,多了一行极小的字。
那不是他写的。
字迹与他本人的行楷有八九分相似,但笔划更细,更蜷曲,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挤在行缝里,像偷偷钻出来的寄生虫。内容是:
“他在窗外看。”
裴子安悚然回头。
书房的窗户关着,厚重的窗帘拉得严密,外面只有沉沉的夜。哪来的人?
他以为是幻觉,或是自己写昏了头,随手将那页稿纸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次日清晨,他整理书案,发现那锭古墨的位置似乎移动了。原本平放在笔山右侧,此刻却斜斜倚在笔洗边缘,山形浮雕的“头部”,正对着窗户的方向。
他皱了皱眉,将其摆正。
当天下午,他重读昨日手稿,后背陡然沁出一层冷汗。
在第五页,一段描写古宅走廊的文字旁,又出现了那种细小的、颤抖的、仿冒他的字迹:
“数到第十三块砖,有东西在呼吸。”
而就在昨夜,他写到古宅探险时,确实在内心构想过“布满青苔的旧砖”这样的细节,却从未想过“第十三块砖”。
这墨,能读出他的念头?还是说……能诱出他念头深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他不敢再用这墨,将其锁进书桌抽屉。
可夜里,他梦见自己在一条无尽的回廊里奔跑,两侧是无数紧闭的房门。脚下踩着的,正是青黑色的、湿滑的砖地。他心中莫名恐慌,开始数砖:“一、二、三……”数到第十三块时,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块砖的缝隙里,正缓缓渗出一缕绀青色的、如同墨汁般浓稠的液体。液体蠕动着,向上攀爬,逐渐形成一行湿漉漉的字:
“开门让我进去。”
裴子安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
他冲进书房,打开台灯,猛地拉开那个抽屉。
古墨静静地躺在里面。
然而,抽屉底部洁白的衬纸上,赫然印着几道新鲜而黏湿的绀青色墨痕,弯弯曲曲,组成一个扭曲的箭头,指向——他锁着重要稿件和契约的另一个上锁的柜子。
不仅如此,书桌正中央,他平素铺着用来吸墨的旧毛毡上,无端多出了一大滩泼洒状的墨渍。墨渍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外渗透、蔓延,中心颜色深浓如夜,仿佛一个微型的不见底的潭。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毛毡旁边,他常用的那支狼毫笔,笔尖是干的,却凭空蘸饱了那种特有的绀青墨汁,正斜搭在砚台边沿,笔锋所指,正是他梦中回廊的方向。
裴子安再不敢独自处理这东西。他想起一位研究古代器物、尤其对文房逸闻颇有涉猎的退休教授,姓秦。几经周折,他带着用密封盒装好的古墨,找到了城郊秦教授清幽的小院。
秦教授年逾古稀,目光却锐利如鹰。他听裴子安讲述时,一直沉默着,直到看见那锭墨,脸上才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
他没有直接触碰,而是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仔细审视那山形浮雕与背面小篆。看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
“‘吮毫咽思,通幽彻微’……子安,你可知‘咽’字何解?”
“吞咽?”
“不止。”秦教授放下放大镜,“在此处,是吞噬、消化之意。这锭墨,怕不是用来写的,而是用来‘吃’的。”
“吃?”
“吃‘思’,吃‘念’,吃书写者投入其中的精神气。”秦教授指着那行小篆,“‘通幽彻微’,幽是幽冥,微是隐微之思。这东西,像是个中介,一道特殊的‘门’。它吞噬你的思绪意念,加以转化,然后……从它这一端,通向某个不可知之处,或者,将那个不可知之处的某些东西,带到你思绪的‘微处’,悄无声息地种下。”
他顿了顿,眼神凝重:“你说它磨出的墨色绀青,有陈纸灰尘与腥甜气?旧时有一种邪门的制墨法,名为‘餍思墨’。取久困科场、郁郁而终或癫狂自尽的文人坟前土,混以其临终前呕出的血痰,再掺入他们未焚尽的手稿灰烬,反复捶打成型。传说用此墨书写,初时文思泉涌,如有神助,实则你的‘思’已被墨悄然吞食。待墨中‘餍足’,便会开始反吐——吐出原主残存的、混乱的、充满怨念的思绪碎片,甚至引来一些附着在残思上的……别的东西。这些异物,会借着与你思绪的‘通联’,在你的现实里,寻找缝隙,慢慢显形。”
裴子安如坠冰窟,想起稿纸上多出的字,想起指向柜子的墨痕,想起那滩自动蔓延的墨渍和蘸饱墨的笔。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它已经在‘吐’了!”
秦教授沉吟良久:“此物已成气候,寻常丢弃、掩埋,恐难断绝它与你的‘通联’。需以特别之法‘送走’。需寻一处‘思绝念断’之地。”
“何谓‘思绝念断’?”
“无人长久驻足、无强烈情绪波动、无明确记忆附着之地。比如,某些特殊频率下的广播信号盲区深处,或是废弃多年、连流浪汉与探险者都彻底遗忘的现代建筑核心。用纯铅盒密封,置于其中,以金属与绝对的‘空寂’隔绝其‘通幽’之能。”秦教授写下一个地址,是远郊一座早已停用、连地图上都已模糊的庞大老式无线电发射台的地下深层机房。“务必在天黑前放入,放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后,绝不可再试图回忆与此墨相关的任何细节,包括我们此刻的谈话。因为‘思’即通道。”
裴子安丝毫不敢耽搁,立即驱车前往。那地方荒凉得惊人,巨大的发射塔锈迹斑斑,如同怪物的骨骸。他按照指示,进入阴森的地下通道,找到那间沉重的金属机房。里面布满灰尘和废弃的线缆,死寂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将装有古墨的铅盒放在机房正中央冰冷的水泥地上,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从进入那区域到离开,他强迫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之后数日,风平浪静。稿纸上不再出现怪字,书房里也无异状。裴子安努力遵循秦教授的告诫,不去回想。他甚至开始写一个新故事,刻意远离任何志怪题材。
然而,就在他以为一切终结之时,更诡谲的事情发生了。
首先是他发现自己偶尔会失神。泡茶时,看着热水注入杯子,升腾的热气扭曲,他竟恍惚看到那热气凝成了绀青色,还组成了一个模糊的“山”字形。摇头定睛,又一切正常。
接着是他的笔迹。有时在签署文件或随手记录时,他会震惊地发现,自己写出的某个字,某一笔划,会突然带上那种熟悉的、细瘦蜷曲的颤抖感,尽管只有一瞬,且极其细微,但他能认出,那就是古墨“吐出”的字迹的风格!仿佛那种书写方式,已经如同病毒般,悄然感染了他肌肉记忆的某个角落。
最让他恐惧的是声音。
不是外在的声音。是内在的“听觉”。
夜深人静,当他摒除杂念准备入睡,或者全神贯注阅读时,脑海里会毫无征兆地响起“沙沙”声。不是耳鸣,是极其逼真的、毛笔在宣纸上快速划过的声音。有时还会夹杂着极其模糊、断断续续的呢喃,听不清内容,但那种空洞、怨毒的情绪底色,却清晰可辨。
他惊恐地去找秦教授,却发现小院门锁着,邻居说秦教授几天前突然病倒,住院了,病因不明,只是反复低烧,说着含混的呓语。
裴子安彻底孤立无援。他变得神经质,害怕独处,害怕书写,甚至害怕自己的思绪。他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但那种被窥视、被浸染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这天夜里,暴雨如注。他服了助眠的药物,昏沉睡去。
又是一条回廊。无尽的、潮湿的、青砖铺地的回廊。
他发现自己站在第十三块砖前。砖缝里,绀青色的液体汩汩涌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都汹涌。液体没有形成字,而是蔓延开来,浸透周围的砖块,向上攀爬,渐渐覆盖了两侧的墙壁,最终,在他面前汇聚、升高,形成一个不断蠕动、没有固定形状的、由墨渍构成的混沌人形。
人形内部,无数细小的、仿冒他笔迹的字迹如蝌蚪般游窜、组合、分解:
“思……不绝……”
“门……未关……”
“你……即砚……”
人形缓缓“抬”起一部分,像是头部,对准了他。
裴子安想逃,双脚却被脚下蔓延开来的绀青色牢牢黏住。
那墨渍人形“开口”了,没有声音,但意念直接轰入他的脑海,是无数破碎意念的混合:
“铅盒……困住形骸……困不住已建立的‘通途’……”
“你每一丝恐惧……每一点关于我的回想……都是滋润……”
“书写者……你的意识……才是最好的……最后的……墨池……”
裴子安感到一股冰寒彻骨、粘稠沉重的意念,顺着那无形的“通途”,汹涌地倒灌进他的脑海。不是占据,而是溶解,是同化。他仿佛看到自己所有的记忆、情感、思维,都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一样,被染上那抹诡异的绀青,然后不由自主地朝着某个巨大的、黑暗的“存在”流去。
“不——!”
他在梦中嘶喊。
猛地睁开眼,卧室昏暗,只有窗外雨声嘈切。
他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但那梦中被灌注的冰寒与粘稠感,并未随梦境消失,反而清晰地沉淀在他的意识深处,缓慢蠕动。
他颤抖着打开台灯,跌跌撞撞冲进书房。
他需要确认,需要抓住一点现实。
书房里一切如常。
书桌整洁,抽屉紧锁,没有墨痕,没有移动的笔。
他虚脱般靠在门框上,也许,也许只是噩梦太逼真……
就在他稍微松懈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桌对面那面素白的墙壁。
墙壁上,一片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
在台灯斜照的光晕边缘,一片淡淡的、只有集中注意力才能看清的、绀青色的污渍,正悄无声息地浮现。
那污渍的形状,正在缓慢地变化。
起初是混沌一团,渐渐拉长,扭曲,最终,稳定成一个歪斜的、颤抖的、与他笔迹神似却又充满异质感的字——
“嘘。”
仿佛在提醒他,又仿佛在宣告:
通道从未关闭。
墨在铅盒中沉寂。
而“书写”,仍在继续。
以他的恐惧为墨,以他的意识为纸,以他存在本身,为那无可名状之物,缓缓铺开一幅通向他的、鲜活的画卷。
窗外,雨声更急了,掩盖了书房内,那渐渐响起的、只有裴子安自己能“听”见的、细微的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