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翻修时,他们在西厢房的夹墙里发现一盏油灯。
灯座是青铜的,锈成了青绿色,雕着层层叠叠的云纹,云纹深处似乎藏着许多张极小的、扭曲的人脸。
灯盏里还有小半盏凝固的油脂,颜色暗黄,透着一股冷冽的松香味。
更奇的是,灯芯竟然还立着,焦黑的顶端微微膨起,像一粒将熄未熄的火种。
施工的师傅说这玩意儿邪性,劝他们扔了。
但沈青山没听。
他是搞民俗研究的,觉得这可能是件古物,便小心地将灯捧回了书房,搁在朝北的窗台上。
当晚,他就做了怪梦。
梦里他站在一条极窄的走廊里,两侧是望不到顶的黑墙。
脚下湿漉漉的,踩上去有种滑腻的弹性。
前方很远的地方,有一点黄豆大小的光,昏黄昏黄的,在缓缓跳动。
他想往前走,去看清那光,身子却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极长,黏在湿地上,边缘生出无数细密的黑色触须,正沿着墙根向上蔓延。
而跳动的光里,隐约传来“咝咝”的声响,像油脂在火苗上炙烤。
醒来时,天还没亮。
书房的门虚掩着,漏进一线走廊的光。
沈青山记得睡前门是关严的。
他起身去看,发现油灯的位置挪动了半寸——原本灯座正对着窗户,此刻却微微偏斜,灯芯的焦黑顶端,不偏不倚指向门外那线光。
他以为是错觉,没太在意。
第二夜,梦更清晰了。
还是那条走廊,但那点光近了些。
他看清了,光是从一扇极矮的门缝里透出来的。
门是木质的,老旧得发黑,门板上用朱砂画满了符咒般的纹路,纹路还在缓缓流动,像活物的血管。
“咝咝”声更响了,还夹杂着极轻的呢喃,听不清内容,只觉得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又凉又痒。
他想捂住耳朵,手却抬不起来。
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已经爬满了半面墙,那些黑色触须缠上了他的脚踝,正顺着小腿向上缠。
惊醒时,浑身冷汗。
书房的门,这次开了足足一掌宽。
油灯又挪了位置,灯芯指向门缝外更远处的楼梯口。
灯盏里凝固的油脂,表面似乎融化了一小层,形成一个浅浅的凹坑。
沈青山心里发毛了。
他用软布包了油灯,想把它放回原处,或者干脆扔掉。
可手指刚触到冰凉的青铜灯座,耳边就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从外面传来,是从他脑子里响起的,带着梦里的那种湿冷和滑腻。
他手一抖,油灯掉在书桌上,“咚”的一声闷响。
灯盏里,那层融化的油脂表面,荡开几圈涟漪。
涟漪中心,浮起几个极小的、浑浊的气泡。
每个气泡破开时,都释放出一缕极淡的白烟,烟的形状,赫然是一张模糊的人脸,张着嘴,仿佛在无声呐喊。
沈青山吓得倒退两步。
再定睛看,油灯好端端立着,一切如常,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他不敢再碰灯,只用一只玻璃罩子把它扣住,外面又贴了两道黄纸符——是从旧书里拓下来的辟邪符,也不知管不管用。
白天,他查了许多资料。
在一本清代的地方志残卷里,找到一段晦涩的记录:
“……有异灯,名‘引幽’,青铜为体,雕云纹,纹中匿鬼面。注千年松膏,掺入殁者枕畔发灰、指甲末。燃之,光如豆,可照见阴阳间隙,亦能为阴物引路……然灯芯若自焦,则膏中诸魂不安,必寻活人门户,欲借光返阳……”
后面几页被虫蛀得厉害,看不清了。
沈青山盯着“欲借光返阳”几个字,浑身发冷。
他想起灯芯那焦黑的顶端,想起油脂表面浮起的人脸气泡。
如果记载是真的,那这盏灯里的油脂,掺了死人的头发灰和指甲末,封存着不止一个魂魄。灯芯自焦,说明它曾被点燃过,而且是在某种特殊情况下熄灭的。如今灯被取出,放在活人居住的宅子里,这些魂魄便不安分了,想要借着他这扇“门”,回到阳间。
而门,就是那梦中光晕透出的缝隙。
第三夜,他不敢睡,睁着眼守着书房的门。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
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松香味,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皮革的腥气。
味道来自玻璃罩内。
他打开手电照过去,只见罩内的油灯,灯盏里的油脂正在缓慢融化,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变成半透明的、琥珀色的液体。液体中心,咕嘟嘟冒出更多细密的气泡,每一个破裂,都有一缕白烟飘出,贴在玻璃罩内壁上,形成一片片湿漉漉的雾痕。
而那些雕在云纹深处的、极小的扭曲人脸,在光线晃动下,似乎……眨了眨眼。
沈青山头皮炸开,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
更可怕的是,书房的门,在他眼前,无声无息地,自己滑开了一条缝。
走廊的声控灯没亮,外面是浓墨般的黑暗。
可那黑暗里,有一点黄豆大小的、昏黄昏黄的光,正在轻轻跳动。
位置、节奏,和他梦里的一模一样。
“咝咝……”
“咝咝咝……”
声音也传来了,就在门外。
还夹杂着更为清晰的、混乱的呢喃,男女老幼的声音叠在一起,说着破碎的词语:
“……冷……”
“……暗……”
“……让我进去……”
“……借个光……”
沈青山想喊,喉咙里却像塞了棉花,发不出声音。
他想移开视线,却死死盯着那条门缝。
昏黄的光点,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门外的黑暗,向着门内的地板“移动”。
不是滚过来,也不是飘过来。
是像某种粘稠的液体,沿着地面,渗透过门缝下的微小空隙,流淌进来。
第一滴“光”接触到书房地板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深色的木地板上,立刻多了一个焦黑的、边缘微微卷曲的小点,冒出一缕极细的青烟。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这些光点连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昏黄的线,从门缝下延伸进来,目标明确地,蜿蜒着爬向书桌——爬向那盏油灯。
玻璃罩内,油脂融化得更快了,气泡翻涌得如同沸腾。
云纹里的人脸,开始蠕动,挣扎,仿佛要挣脱青铜的束缚。
灯芯那焦黑的顶端,“啪”地爆出一朵极其微小的、幽蓝色的火花。
就在那条昏黄的光线即将触碰到书桌腿的瞬间,沈青山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向房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门撞上、锁死!
“砰!”
巨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门外那“咝咝”声和呢喃戛然而止。
地上那条昏黄的光线,像被斩断的蚯蚓,剧烈地扭动了几下,迅速黯淡、消散,只留下一串焦黑的斑点,从门缝一直延伸到书桌下。
玻璃罩内,油灯也恢复了原状。
油脂重新凝固,气泡消失,人脸静止。
只有灯芯顶端,那幽蓝色的微小火苗,还顽强地亮了一瞬,才彻底熄灭,留下一缕笔直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沈青山背靠着房门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气,汗水浸透了衣衫。
天快亮时,他才敢动弹。
他找来了一个厚重的铁盒,将油灯放入,又填入厚厚的石灰和朱砂粉,密封好后,连夜开车去了郊外一座据说香火很旺的老观。
观里的老道长听完他的讲述,又看了那铁盒(并未打开),沉吟良久,才缓缓道:“‘引幽灯’……这东西,不是照路的,是‘开门’的。”
“开门?”
“阴阳之间有壁障,寻常鬼魂难以逾越。但这种灯,以特制膏油为媒,以魂魄愿力为芯,燃起的光,能暂时软化、甚至融开那道‘墙’,照出一条缝隙。”老道长指着铁盒,“你梦中见到的走廊和矮门,就是壁障内的景象。那光想从门缝里出来,不是想‘进来’,而是想把你‘拉过去’,或者,把它封在灯里的东西,‘送过来’。”
“送……送什么过来?”
老道长摇头:“灯油里封着多少魂?它们挤在阴阳间隙,不得超生,怨念交织。一旦灯芯完全燃起,光路贯通,最先被送过来的,未必是完整的魂,可能是它们最强烈的部分——也许是彻骨的‘冷’,也许是窒息的‘暗’,也许是临死前最后的‘痛’和‘惧’。这些无形无质却又切实存在的东西,会顺着光路涌进来,附着在最近的活物身上,或者……直接替换掉你身上相应的感觉。”
沈青山想起地上那串焦黑的斑点,想起光点接触地板时的“嗤嗤”声,想起梦里那滑腻的、缠上脚踝的阴影触须。
“那我该怎么办?”
“灯芯已焦,膏魂已醒,寻常封印恐难长久。”老道长叹气,“为今之计,须寻一真正的‘无门之地’,将其深埋。所谓无门,并非没有门户,而是地气厚重、格局封闭,天然隔绝阴阳往来之处。比如……”
道长说了几个地点,都是沈青山从未听过的古怪山坳或废弃古矿。
沈青山不敢耽搁,按道长指点,最终将铁盒埋进了一个早已干涸的、深藏在山腹中的旧盐矿井底。那里漆黑死寂,空气凝滞,确实感觉不到任何“通道”的存在。
埋好之后,他感到一阵虚脱,却也松了口气。
回家后,他彻底清扫了书房,粉刷了墙壁,甚至换了那扇门。
怪梦不再出现,松香味也消失了。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直到一个月后的雨夜。
沈青山被一阵奇怪的触感惊醒。
不是声音,不是气味。
是脚踝。
右脚踝上,传来清晰的、冰凉的、滑腻的缠绕感。
和梦里一模一样。
他猛地坐起,掀开被子。
脚踝上什么也没有。
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勒痕或异物。
可那感觉还在,而且正缓慢地向上蔓延,爬过小腿,逼近膝盖。
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绝望的粘滞。
他打开所有灯,疯狂检查床铺和房间每个角落,一无所获。
但那被缠绕、被拖拽的感觉,却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沉重。
突然,他明白了。
油灯埋掉了,“门”关死了。
可那些东西——那些“冷”,那些“暗”,那些“痛”和“惧”——并没有消失。
它们只是失去了显形的媒介和通过的路径。
但那一夜,毕竟已经有一缕“光”渗透了进来,接触了这间屋子,接触了他。
有些无形无质的东西,或许在那一刻,就已经顺着那短暂打开又合上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渗”过来了。
它们不需要实体,不需要通道。
它们本身,就是某种可以传播的“感觉”,是冰冷的“概念”,是黑暗的“知觉”。
一旦沾染,就如同附骨之疽。
他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损却感觉正在被紧紧缠绕的双腿。
又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雨夜。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点黄豆大小的、昏黄昏黄的光,在遥远的黑暗深处,极其缓慢地,跳动着。
而耳边,响起了那含混的呢喃,这次异常清晰,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在说:
“……门关上了……”
“……光进不来……”
“……那我们……就变成黑暗……本身……”
缠绕感骤然收紧。
沈青山感到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暗”和“冷”,从脚底升起,迅速淹没了他。
那不是视觉上的黑暗,也不是温度上的寒冷。
那是存在本身被一点点抽离、替换成别种“质感”的恐怖过程。
他张了张嘴,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他脑海中越来越响的、无数魂魄交织的呢喃:
“……融为一体……”
“……再无缝隙……”
“……我们……即是你……”
最后一缕意识消散前,他看到卧室的门,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向内敞开了一条缝。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而门内,他自己缓缓躺下的身躯,正逐渐被同样的黑暗吞没,轮廓变得模糊,最终与周围的阴影再无分别。
只有那双睁大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光亮,倒映着空荡荡的门框。
仿佛那扇门,从未存在过。
又或者,他自己,已经变成了那扇永远敞开、通向无尽寒冷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