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魇记(1 / 1)

他总说枕头里的荞麦壳会自己挪位置。

起初妻子笑他神经过敏,直到某天深夜,她摸到枕头凹陷处缓缓隆起,顶住了她的掌心。

那是一只祖传的鸳鸯枕。

老红缎面,绣着并蒂莲,莲叶底下藏着一对羽毛交颈的鸳鸯。

奇怪的是,鸳鸯的眼睛不是寻常的黑丝线,而用了极细的靛蓝珠片,暗处看像两对幽深的瞳孔。

枕角有个小补丁,针脚细密得惊人,补丁形状恰如一只握拢的手。

是从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

据说太奶奶去世那晚,枕头上鸳鸯的位置变了——原本头挨着头,第二天被人发现时,竟成了背对背。

嘴里还喃喃说:“它翻身……压着我头发……”

如今这枕头轮到他用。

他叫周继文,在县志办做档案整理,性子沉闷,不信邪。

可自从枕了这枕头,他开始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躺在一个狭窄的暗红色空间里,身子底下有无数细碎的东西在蠕动。

像虫,又像某种带壳的种子。

头顶很近的地方,绣着一对巨大的鸳鸯,蓝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然后,空间开始收缩。

绣花的缎面慢慢贴向他的脸,他能看清每一根丝线的走向,能闻到陈年棉絮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头油味。

最后,那对鸳鸯的眼睛——那两片靛蓝珠片——几乎贴上他的眼球。

梦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醒来时,他总是满头大汗,脖颈僵硬。

妻子起初安慰他,直到那晚她先睡,半梦半醒间,听见枕头里传来“沙沙”声。

不是荞麦壳的摩擦声,更像是什么东西在用指甲,极轻极慢地刮着内里的布衬。

她屏住呼吸,把手轻轻覆在枕面上。

掌心下,有节奏的起伏。

不是呼吸,是某种……按压。

一下,两下,三下。

仿佛枕头深处,有只手在试探性地推着布料,想出来。

她尖叫着跳下床,掀开枕套。

老红缎面在月光下泛着腻光,那对鸳鸯的眼睛位置似乎挪动了一点,更偏向枕头中央了。

而枕角那个手形的补丁,边缘微微翘起,露出一线暗黄的棉絮。

周继文请来一位做古物修复的朋友。

朋友对着灯光细看枕面,脸色渐渐凝重。

“这刺绣……不是寻常手法。”他用镊子轻轻拨开一处丝线,“你看,线脚全是倒针,从背面绣到正面。而且,”他顿了顿,“这鸳鸯,是反的。”

“反的?”

“鸳鸯通常是公左母右,羽毛颜色有深浅。可这对,位置对调了不说,你们看羽毛走向——”朋友指着纹理,“正常绣品,羽毛该顺着禽鸟体态。可这两只,每片羽毛的丝线走向,都指向枕头中心,像被什么吸过去似的。”

更诡异的是,用紫外线灯照射时,枕面上显现出大片肉眼看不见的暗纹。

是字。

极小极密的蝇头小楷,一遍遍重复着同一句话:

“共枕同眠,魂交体换;一沉一浮,永夜为伴。”

字迹并非印染,而是用某种透明丝线绣上去的,线与布同色,平常根本看不出。

“这是‘契枕’。”朋友声音发干,“老话讲,有些夫妻感情太深,怕死后分离,就请邪匠做这种枕头。一人将魂魄愿力绣进去,另一人夜夜枕着睡,日子久了,两人的魂便在梦里渐渐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等阳寿尽时,绣魂的那个,就能借着枕头,继续‘枕’着活人的身子活下去。”

周继文背脊发凉:“可这是祖传的,难道……”

“恐怕你们家哪位先人,用了这法子。”朋友指着补丁,“这手形补丁,就是‘接手处’。魂魄从这口子钻进去,附在枕中,等着时机成熟,便从这儿探出来,去握睡者的手。一旦握住,梦与现实的界限就破了。”

当夜,周继文坚持要拆开枕头。

妻子劝阻无效,只好看着他用剪刀小心翼翼挑开线脚。

枕套褪下,露出里面暗黄的旧棉衬。

再剥开棉衬,便是填充物。

倒出来的,并非全是荞麦壳。

混杂在深褐色壳片间的,有一小撮已经枯败的头发,几片脆裂的指甲,还有一团用红绳缠着的、干瘪的不知名物体。

最底下,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环,环身刻满细密的符文,中央孔洞里,塞着一小卷发黑的纸。

周继文颤抖着手展开纸卷。

纸脆得几乎碎裂,上面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是他曾祖父的。

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吾妻早殁,魂魄无依。制此枕纳其残念,盼夜夜入梦相见。然枕成之夜,吾忽见枕上鸳鸯倒游,方知匠人施术反噬。今封玉环于内,或可镇之。后世子孙,万勿拆枕,切记切记。”

纸的落款,正是他曾祖父的名字,日期是民国十七年。

“所以……这里面不是曾祖母的魂?”妻子声音发颤。

周继文盯着那枚玉环。

环身一道细微的裂痕,从孔洞边缘延伸出去,几乎要将玉环劈成两半。

他想起紫外线灯下那些密密麻麻的“魂交体换”的字样,忽然明白了什么。

“曾祖父想留住曾祖母的魂,可匠人做了手脚。”他喃喃道,“这枕头根本不是用来团聚的,是用来……换身的。绣进去的魂魄,会慢慢蚕食枕者的神识,最后鹊巢鸠占。曾祖父发现不对,才塞了玉环镇压。但这么多年过去,玉环裂了……”

话未说完,卧室的灯忽然闪烁。

地上的荞麦壳、头发、指甲,开始微微颤动。

不是风吹——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它们像被无形的力量拨弄,缓缓聚拢,重新堆成一个小丘。

那枚裂开的玉环,在碎屑中滚了半圈,停在中央,裂缝正对着周继文。

枕头套子忽然鼓胀了一下。

不是填充物,是缎面本身,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顶了顶布料。

鸳鸯的眼睛——那两片靛蓝珠片——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反光,仿佛转动了方向,齐齐盯住周继文。

妻子尖叫着拉他后退。

就在这时,枕角那个手形的补丁,“嗤啦”一声,彻底撕裂了。

不是线脚崩开,而是布料沿着补丁边缘整齐地裂开一个口子。

口子里,不是棉絮。

是一只手的轮廓。

苍白,半透明,指节纤细,正缓慢地从枕头深处向外探。

指尖触到空气时,周遭温度骤然下降。

周继文想逃,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

他看着那只手完全伸出裂口,悬在半空,五指微微弯曲,做了一个“来”的手势。

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向那只手缓缓伸去。

“别碰它!”妻子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可那股吸力太强。

他的指尖离那只虚幻的手只剩半寸时,枕头上绣的鸳鸯忽然齐齐眨了眨眼。

珠片开合,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整只枕头开始变形。

它不再是一个柔软的寝具,而像有了骨骼,慢慢拱起,两端垂下,形成一种诡异的、仿佛人蜷缩侧卧的姿态。

老红缎面浮现出更多暗纹——这次不是字,是脉络,像皮下血管,在布料底下微微搏动。

并蒂莲的叶子卷曲起来,缠住了鸳鸯的脖子。

而那对鸳鸯,开始游动。

不是刺绣位置移动,是丝线本身在重新排列、扭曲,两只禽鸟的轮廓渐渐模糊,融成一团暗红色的漩涡。

漩涡中心,就是那个裂口。

苍白的手缩了回去,裂口却越来越大,像一张缓缓张开的嘴。

周继文听到一个声音。

不是从耳朵传来,是直接响在脑颅深处。

男女莫辨,老嫩难分,带着棉絮堵塞般的含混:

“时辰……到了……该换……我躺出去了……”

妻子瘫软在地。

周继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继续前伸,终于触到了裂口的边缘。

冰冷,滑腻,像摸到了一块陈年的尸蜡。

就在这一瞬,地上的玉环“啪”地彻底碎裂。

碎片崩起,划过周继文的手背,血珠沁出。

那只苍白的手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裂口急剧收缩,枕头恢复原状,缎面上的血管暗纹迅速褪去。

一切归于死寂。

只有地上散落的荞麦壳、头发、指甲,证明刚才并非幻觉。

还有那堆玉环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凄冷的光。

周继文瘫坐在地,大口喘气。

手背的伤口不深,血却止不住,滴在老红缎面上,迅速洇开一小团。

血渍恰好染在那对鸳鸯中间。

下一秒,血渍被布料吸收了,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仿佛枕头……咽下了它。

妻子哆嗦着找来一只铁皮箱,要将枕头锁进去。

可当她的手即将碰到枕头时,缎面上那对鸳鸯的眼睛——靛蓝珠片——又眨了一下。

这次,她看得分明。

珠片底下,不是布料,而是……两颗极小的、浑浊的眼球,正透过珠片的孔隙,冷冷看着她。

她尖叫着缩手。

最终,他们用厚毛毯裹住枕头,塞进铁皮箱,又用三把铜锁锁死。

箱子推进储藏室最深的角落,外面堆满杂物。

那夜之后,周继文不再做那个梦。

但他开始怕黑,怕闭眼,更怕任何柔软垫枕的东西。

妻子也变了,她总在深夜突然坐起,盯着储藏室的方向,喃喃说:“它在翻身……我听见了……”

更怪的是,储藏室的门把手,每天早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夜里反复握过它。

一个月后的雨夜,雷声隆隆。

周继文被一声闷响惊醒。

声音来自储藏室。

他抄起手电过去,只见铁皮箱的盖子,竟被顶开了一条缝。

三把铜锁完好无损,锁扣却从箱体上脱落了——不是撬开,是固定锁扣的铆钉,一颗颗自己崩了出来,断口崭新。

箱子里,枕头不见了。

裹它的厚毛毯整齐叠放着,放在箱子正中央。

毯子上,摆着那枚彻底碎裂的玉环,碎片拼回了原状,只是裂纹依旧。

环中央的孔洞里,重新塞了一小卷纸。

周继文颤抖着抽出纸卷。

还是那张发黑的纸,曾祖父的字迹下,多了一行新鲜的墨字,笔画娟秀,却透着森森鬼气:

“玉碎镇消,契已成。今夜无人枕我,我便自寻枕处。孙媳发香,甚似吾妻当年。”

纸卷从他指间滑落。

他猛地冲向卧室。

床上,妻子安然熟睡,呼吸均匀。

他刚松一口气,却瞥见她的枕头——那只她用了多年的普通棉枕——微微隆起,形状不像人头,倒像……一个人蜷缩着侧卧的姿态。

枕套上,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片暗红,形状正是一对模糊的鸳鸯。

而妻子的嘴角,在睡梦中,正缓缓向上弯起。

弯成一个她从未有过的、陌生的、近乎妩媚的弧度。

她的嘴唇轻轻开合,梦呓般吐出几个字,声音又轻又冷,完全不是她平时的语调:

“夫君……这次……换我陪你……长长久久……”

窗外,惊雷炸响。

惨白的电光劈进屋里,照亮床头。

周继文看见,妻子的睫毛上,结了一层极细的霜。

而在她脖颈与枕头相接的地方,几根老红色的丝线,正从枕套里探出,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发梢。

雷声远去,雨声淅沥。

黑暗中,只剩下妻子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和另一个几乎重叠的、微不可闻的、满足的叹息。

周继文站在床前,手脚冰凉。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从枕中溢出,便再也塞不回去了。

而今晚,注定有人再也醒不来。

或者,醒来的,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人。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忽然想起曾祖父纸条上最后那句话:

“永夜为伴。”

原来,“永夜”不是比喻。

是真正没有尽头的、交换了身份的、共用一具躯体的……长夜。

而此刻,床上的妻子,在又一次翻身时,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枕头上。

五指微曲,恰好是那个“来”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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