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搬家纸箱堆满了玄关,李哲疲惫地靠在墙上,打量着这间新租的屋子。
房子在老城区一栋七层板楼里,虽然旧,但采光不错,价格也便宜得可疑。
中介签合同时眼神闪烁,只反复强调:“晚上十点后尽量别出门,隔壁邻居……睡得早,怕吵。”
李哲没太在意。他一个写小说的,昼伏夜出是常态。
收拾到傍晚,他在卧室墙根发现一本蒙尘的笔记本。深蓝色硬壳封面,没有署名。翻开第一页,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
“一九八七年三月十五日,晴。搬进新家第一天。隔壁王阿姨送了腌菜,她说这楼隔音不好,晚上听见什么都别在意。”
第二页:“三月十六日,夜里有钟声。问了王阿姨,她说整栋楼没人有钟。”
第三页:“钟声连续三晚了。从隔壁传来。可隔壁明明住着聋哑老人张爷爷。”
李哲往后翻。日记跨度三年,每篇都提到钟声。越到后面字迹越潦草,夹杂着无数个“走”字涂鸦。最后一页只有一行血红色的字,墨水晕染得像在颤抖:
“它不是要告诉我们时间,它是在数还剩几个人。”
笔记本从手中滑落。李哲定了定神,捡起来塞进抽屉最底层。肯定是前租客的恶作剧。他打开电脑,想用工作驱散不安,可敲出的每个字都像在重复:“钟声……钟声……”
深夜十一点半,他正准备洗澡,忽然听见了——
当。
声音沉闷,像是隔着厚重的墙壁,但又清晰得钻进耳膜。
当。
第二声。李哲屏住呼吸。钟声来自左侧墙壁,那正是中介说的“隔壁”。他蹑手蹑脚贴墙细听,除了自己的心跳,一片死寂。
当。
第三声。每一声间隔大约十秒。他数到第十二声时,钟停了。正好午夜零点。
那一夜李哲没睡好,梦里全是滴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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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哲决定拜访邻居。他买了水果,敲响了隔壁的门。等了很久,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从门链后看着他。
“您好,我是新搬来的,住您隔壁。”
门后的老人看了他很久,才慢吞吞取下门链。是个瘦得脱形的老头,背佝偻得像虾米,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屋里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一面老式圆形钟——指针停在十二点整,纹丝不动。
“张爷爷是吗?”李哲想起日记里的记录,“送您一点水果。”
老人没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摇摇头。真是聋哑人。可昨晚的钟声……李哲瞥向墙上的钟,钟摆静止着。
老人忽然激动起来,指着钟,又指指李哲,然后双手交叉在胸前拼命摇晃。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写满惊恐。他推着李哲往门外走,关门前,李哲看见老人的口型,似乎在反复说一个字:“跑”。
门重重关上。
李哲站在走廊里,后背发凉。他注意到隔壁的门牌号:604。可他自己住在603,楼层的最后一间。604旁边应该是墙壁才对——这栋楼每层只有六户。哪来的604?
他冲下楼查看信箱。603信箱是他名字,604信箱塞满广告,收件人姓名栏被污渍覆盖,隐约能辨出一个“张”字。他问一楼乘凉的老太太:“请问604住的是张爷爷吗?”
老太太摇扇子的手停了,眼神古怪:“六楼?六楼只有五户啊,哪来的604?小伙子你是不是记错了?”
李哲愣住了。他想起中介合同上的地址明明写着“603室”,可自己看房时,分明看见隔壁有门,有门牌。难道……
当天下午,他去了房管所。工作人员查了档案,推推眼镜:“幸福小区七号楼六层,只有601到603,外加605和606。604是空号,当年设计图纸上就没有这个房号。”
“可我真的看见了!”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摆手:“那就是你看错了。档案还能有假?”
李哲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快到家时,他看见张爷爷拎着菜篮子,颤巍巍走进单元门。他悄悄跟上去,老人进了电梯,按了“6”。李哲等另一部电梯,到六楼时,走廊空无一人。604的房门紧闭,门缝里没有一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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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钟声在十一点半准时响起。
当、当、当……
李哲这次打开了手机录音,贴在墙上。钟声响了十二下,停止。他回放录音,只听见沙沙的电流声和自己的呼吸——没有钟声。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第三天,他开始调查这栋楼的历史。图书馆的地方志里记载,幸福小区建于一九八五年,前身是一片老民居,拆迁时发生过事故,但细节模糊。他在旧报纸阅览室翻到一则泛黄的简短报道:
“一九八七年四月,幸福小区七号楼发生一起意外。六旬聋哑老人张某死于家中,死因不明。邻居反映,老人去世前夜,曾听见怪异钟声……”
报道的日期是一九八七年四月二日。李哲想起日记的最后一篇,没有日期,但夹着一片干枯的花瓣。他冲回家,翻出日记本,小心取出花瓣。是栀子花,四月才开的花。
所以日记的主人,是在一九八七年四月一日或更早写下最后那行血字。而张爷爷在四月去世。李哲感到一阵眩晕:他见到的张爷爷是谁?那个604房间,到底存不存在?
晚上,他灌了两杯咖啡,决心守夜。十一点二十九分,他紧贴墙壁站立。十一点三十分——
寂静。
没有钟声。
李哲等了十分钟,依然没有声音。他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精神紧张。可这口气还没松完,他听见了别的声音。
滴答。
滴答、滴答。
不是钟摆声,是……水声?从墙壁内部传来,像是有水管渗漏。声音越来越密,渐渐汇聚成一种有节奏的韵律。李哲凑近墙壁,那声音忽然变了调——
变成了心跳声。
咚、咚、咚。
沉重,缓慢,和他的心跳逐渐同步。他捂住胸口,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脏正随着那声音跳动,越来越慢,慢到几乎停滞。窒息感攫住了他,他踉跄后退,撞翻了椅子。声音戛然而止。
李哲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心脏重新剧烈跳动起来。他看向墙壁,乳白色的涂料上,不知何时渗出了一片暗红的水渍,形状像一只摊开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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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李哲决定去找中介。可中介公司大门紧锁,玻璃门上贴着“暂停营业”的告示,落款日期是一周前。隔壁店铺老板探头说:“别找了,小刘上周就回老家了,说是家里急事。”
“那这房子的房东呢?”
“房东?”老板挠挠头,“这楼的房子都是公房,哪来的房东?你要租房子得去房管所啊。”
李哲如坠冰窟。他付了半年租金给中介,合同上盖着红章,签着房东“赵建国”的名字。现在想来,一切都不对劲:太便宜的价格,含糊其辞的中介,不存在的房号,还有……死而复生的邻居。
他想起日记里的话:“它是在数还剩几个人。”谁在数?数来做什么?
晚上,李哲带着榔头,决定凿开墙壁看看。他选择水渍最重的那块墙面,榔头砸下去——
墙是空的。
不是空心的空,而是……没有实体。榔头穿过墙面,像是伸进了冰冷的浓雾里。他缩回手,墙上连凹痕都没有。李哲颤抖着伸手去摸,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墙壁,触感冰凉粘腻,像浸在冬天河水里。
他猛地抽回手,瘫坐在地。墙在他眼前缓缓“愈合”,水渍消失了,墙面恢复如初。
这不是他的幻觉。这栋楼,这个房间,隔壁的一切,都不正常。
午夜梦回,李哲听见隔壁传来说话声。不是张爷爷的嗬嗬声,而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救救我……我不想被数进去……”
他猛地坐起,声音消失了。只有月光惨白地照在墙上,那片水渍的位置,浮现出一行淡淡的字迹,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
“它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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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清晨,李哲做出了决定:搬家。哪怕损失押金,哪怕露宿街头,他也要立刻离开。他收拾好重要物品,拖着行李箱打开门——
走廊变了。
原本笔直的走廊,尽头多出了一段。深红色的木门,黄铜门牌“604”,静静立在那里。门虚掩着,露出一线黑暗。
李哲想退回屋里,可身后的门无声地关上了,怎么也打不开。手机没有信号,电梯指示灯全灭。只有604那扇门,像一张邀请的嘴。
他走向那扇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透过门缝,他看见了房间内部:和他住的603一模一样的格局,但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墙上挂满了钟,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全部停在十二点整。张爷爷背对着他,坐在一把摇椅上,一动不动。
“张爷爷?”李哲小声喊。
摇椅吱呀一声转了过来。椅子上坐着的不是张爷爷,而是一个穿着八十年代样式连衣裙的年轻女人。她脸色惨白,脖子上有一圈深紫色的勒痕。
“你终于来了。”女人开口,声音和昨晚听见的一模一样,“它在等你。”
“它是什么?”李哲的声音发干。
“时间。”女人说,“或者说,是被时间困住的东西。这栋楼建在时间的裂缝上,每到一个周期,它就需要新的‘钟摆’来维持存在。张爷爷是上一个,他撑了三十多年,灵魂快耗尽了。现在轮到你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603的新住户。603和604是一对双子间,一个在阳面,一个在阴面。阳间住人,阴间住‘钟’。当阳间的住户开始听见钟声,就意味着他被选中了。”女人站起身,指向满墙的钟,“你看,每个钟都停在不同年份的午夜。那是它吞噬的人的最后一刻。它需要活人的时间感来填饱自己,直到把人也变成钟的一部分。”
李哲想起日记里的话:“它是在数还剩几个人。”它数的是候选者,是食物。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女人。
“我是第一个。”女人惨笑,“一九八七年四月一日,我搬进603,当晚听见钟声。我试图逃跑,在走廊里被拖进了这扇门。我的时间永远停在了二十三岁。”她撩起头发,耳后皮肤上有一个小小的、钟形的烙印。
“张爷爷呢?”
“他在阳间死了,但在阴间还‘活’着,作为钟摆摆动。每一声钟响,都是他在消耗残存的灵魂。等你完全成为新钟摆,他就能解脱了。”女人顿了顿,“或者说,彻底消失。”
门外传来脚步声,缓慢,沉重。女人脸色大变:“它来了!快走!”
“往哪走?”
“回你的房间!只要在今晚十二点前不听见第十二声钟响,你就还有机会!记住,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任何时间显示!”
女人猛地推了他一把。李哲跌出604房门,身后的门重重关上。走廊恢复了原样,他的房门可以打开了。他冲进屋,反锁,用柜子抵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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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半。
第一声钟响穿透墙壁。李哲捂住耳朵,但声音直接在他脑子里震荡。他打开电视,开到最大音量,可钟声依然清晰。
当、当、当……
他数到第六声时,电视突然黑屏,屏幕反光里,他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影——是张爷爷。不,不是站,是飘。老人的脚离地三寸,面无表情,眼睛是两个黑洞。
李哲不敢回头。他盯着黑屏,人影越来越近。冰冷的气息喷在他后颈。
当、当……
第九声、第十声。
张爷爷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半个身体。李哲看见自己的右手皮肤开始变得透明,能看见底下的骨骼,而骨骼的形状……正在变成细长的钟指针。
第十一声。
他的整条右臂都变成了青铜色的钟针,沉重得抬不起来。墙壁开始融化,604房间的景象渗了过来:无数停摆的钟,摇晃的摇椅,还有那个年轻女人,她正在向他招手,脸上是解脱的笑容。
李哲用还能动的左手,抓起桌上的笔记本——那本深蓝色日记。他想起最后一页的血字,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用牙齿咬开钢笔帽,在已经透明的右手手背上,用尽力气写下:
“我的时间,不属于你。”
笔尖刺破皮肤的瞬间,第十二声钟响——
没有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玻璃破碎的巨响。所有幻象消失了。右臂恢复了原状,寒冷退去。李哲瘫倒在地,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悠长的、仿佛叹息的钟鸣,然后彻底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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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李哲走出房门,604的门牌不见了,那里是一面光滑的墙壁。他下楼,遇见一楼的老太太。
“早啊小伙子,睡得好吗?”
“还好……您知道六楼张爷爷吗?”
老太太疑惑地看着他:“张爷爷?哦,你说以前那个聋哑老人啊,死了好多年啦。怎么突然问他?”
李哲摇摇头,走出单元门。阳光刺眼。他回头看了一眼六楼,自己房间的窗户旁,多了一扇窗——那扇窗的玻璃是暗色的,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但他知道,那扇窗后,曾经是604。
晚上,他收拾行李,准备暂时去朋友家住。拉开抽屉时,那本深蓝色日记还在。他鬼使神差地翻开最后一页,发现那行血字下面,多了一行新的字迹,墨迹未干:
“谢谢你。但它在找下一个。小心所有停在十二点的钟。”
李哲合上日记,塞进包最底层。走到门口时,他听见楼下传来搬家的声音,还有年轻夫妇的欢声笑语。他们正把行李搬进……503室。
李哲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表。秒针一下一下跳动,走向十二点整。
而他的表盘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极细的、半透明的第三指针,正无声地向十二点靠拢。
楼梯间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