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上的那幅刺青,是活的。
不是比喻。
每逢子夜,皮肤下的靛蓝墨迹便开始缓慢游移,像一群困在皮囊之下的深海鱼。
细微的痒,混着一丝冰凉的刺痛,从肩胛骨蔓延到尾椎。
他试过用镜子看——扭过头,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那片覆盖整个背部的复杂图案似乎……比昨天浓了少许?
又或者,某处线条的位置,有了难以察觉的偏移?
他不知道这刺青的来历。
三个月前他在城郊的老公寓醒来,头痛欲裂,记忆像被暴雨冲溃的沙堡,只剩下零散的碎片:自己的名字叫陈远,似乎是个自由职业者,还有……背上一片火烧火燎的痛。脱掉衬衫对着镜子,他倒抽一口凉气:整个背部,从脖颈到腰际,布满了浓淡不一的靛蓝色刺青。图案诡谲异常,绝非寻常的龙虎花鸟。那是层层叠叠的、扭曲的线条,像是某种无法解读的古老文字,又像是一座迷宫的地图,线条之间,还散布着无数芝麻大小的、暗红色的点,像已经结痂的针孔,又像……地图上微型的标记。
没有记忆,没有身份证明,只有口袋里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这把老公寓的钥匙。他勉强住了下来。
第一个月,他只是觉得这刺青碍眼,且隐隐不安。他尝试去了解它的含义,拍下照片,在图书馆晦涩的民俗志、早已失传的地方秘纹图录里寻找相似图案,一无所获。倒是旧货市场一个摆摊卖古籍的老头,瞥见他手机屏幕上的照片一角,浑浊的眼睛骤然收缩,猛地将手机推回,嘴唇哆嗦着:“收起来!快收起来!这是……‘记骨图’!不祥!大不祥!”
他追问,老头却像见了鬼,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匆匆收摊,消失在人群里。
第二个月,异样开始了。
先是痒。深夜,万籁俱寂时,那种介于痒和痛之间的感觉准时浮现。接着,他开始做重复的梦。梦里,他悬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靛蓝色虚空中,那些背上的线条活了过来,像发光的经络,在他周围缓缓旋转、延伸。虚空的深处,传来无数含混的呓语,听不真切,却让他从骨髓里感到寒冷。梦里总有一个点,一个暗红色的点,在虚空中央微微搏动,像一颗沉睡的心脏。
每次梦醒,他都大汗淋漓,而背上的刺青,在晨光中似乎又有了些许变化。某处线条更蜿蜒了,某个红点似乎移动了半寸。他买了尺子和褪色笔,每天在镜子前艰难地描下轮廓,对比前一日。结果让他头皮发麻:图案确实在变,极其缓慢,但确凿无疑。它像一幅未完成的画,正在自行绘制。
直到那个雨夜。
雷声炸响的瞬间,背上的刺痛陡然加剧!他痛哼一声扑到镜前,扭身看去——只见靠近左肩胛骨下方,一个原本孤立的暗红小点,竟延伸出一条细如发丝的、崭新的靛蓝线条,蜿蜒着,连接到了旁边一片复杂的网状图案上!就在连接完成的刹那,他脑中“嗡”的一声,一段陌生的记忆碎片,硬生生挤了进来:
湿冷的石板地,浓重的血腥味,一双穿着老旧布鞋、沾满泥泞的脚站在他面前(不,是躺在面前?),视野很低。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念诵着什么,语调古怪,像歌唱,又像诅咒。针尖刺破皮肤的密集疼痛,从背部传来……然后是无边的黑暗。
他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那不是梦,那感觉太真实,太具体了!那布鞋的纹路,那血腥气黏在喉咙的恶心感,那诵经般声音里某个特定的、扭曲的音节……
刺青,在“输入”记忆给他!
恐惧像冰水浇头。他发疯般想除掉它。激光?他咨询过,昂贵的费用且不说,医生看着照片直皱眉头:“面积太大,色素深度异常,而且……这些红色小点周围的皮肤组织,看起来有点特别,不建议贸然处理。”偏方?腐蚀性药水?他买了,颤抖着涂上一小块。皮肤立刻灼烧般剧痛,起了可怕的水泡,但水泡下的靛蓝色,没有丝毫减退,反而在水泡破溃后,显得更加鲜艳欲滴。那一片皮肤,甚至对痛觉变得有些麻木。
他绝望了。同时,更多“记忆”开始随着刺青图案的细微变化,时不时窜入脑海。有时是几个模糊的画面:一盏摇曳的油灯,一只布满老年斑、持着刺针的手;有时是一段声音:呜咽的风声,混合着铁器刮擦的钝响;有时只是一种情绪:无边的悔恨,粘稠得让人窒息;或者是冰冷的、非人的凝视感。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塞进别人的记忆、别人的罪孽、别人的命运的容器。背上的刺青,就是那个不断“灌注”的阀门。
他开始调查“记骨图”。在网络上最隐蔽的角落,花费无数夜晚,拼凑起零星的、令人颤栗的信息碎片:那并非普通的纹身。据传起源于某个早已消亡的山地部落,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巫祝秘术。它并非用墨水刺入皮肤,而是用特制的、混合了多种禁忌材料的“药墨”,以及——最重要的一点——融合了“记忆的载体”。这载体可以是死者的骨灰、生前血液凝成的结晶、或者强烈执念附着的物品研磨成的粉。刺青的过程,伴随着特定的仪式,目的是将被刺者的生命、记忆、甚至一部分“灵魂”,强行烙印在另一个活人的身体上。
“记骨”,记录的不仅是图案,更是骨骼般深藏的过往与罪愆。
通常用于两种目的:一是惩罚,让罪人永远背负受害者的印记与痛苦;二是……转移,或者叫“寄生”。将某个无法安息的、充满执念的“存在”,通过这幅不断生长变化的刺青,一点点转移到宿主身上,逐步替代宿主的存在。
他究竟是哪一个?那个苍老声音的主人,那双布鞋,是施术者?还是……受害者?而他陈远,是被选中的无辜者,还是……本就是仪式的一部分,只是遗忘了?
这个念头让他几近崩溃。他审视自己空白般的过去,越是深想,越觉得那空白本身就不自然。他的生活习惯里有些古怪的印记:害怕特定的草药气味,对某种节奏的敲击声会下意识颤栗,偶尔脱口而出几个他自己都不明意义的古旧词汇……这些,会不会就是“原主”残存的痕迹?
刺青的变化越来越快。新线条的诞生,红点的移动,从每月一次,变为每周,现在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新的“连接”完成。每完成一处连接,涌入的记忆碎片就更多、更连贯。他看到了更多:一间昏暗的祠堂,摆满了没有名字的牌位;一场在山崖边举行的、火光冲天的诡异祭祀;一张模糊的、充满怨毒的脸,在记忆的惊鸿一瞥中死死瞪着他……
他甚至开始出现短暂的“失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厨房拿着刀,却完全不记得要做什么;或者深夜坐在窗边,窗户大开,冷风吹得他浑身冰凉,而自己正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画着与背上刺青局部极其相似的扭曲符号。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刺青覆盖的面积似乎在隐隐扩大,边缘向脖颈和腰间蔓延。皮肤下那种活物蠕动的感觉,白天也开始出现了。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眼神里有一种越来越陌生的、混合着恐惧与某种异样麻木的东西。
他做出了最后决定。根据一段最新获得的、关于仪式地点的模糊记忆(那里似乎有一口古老的石井,是“终结”或“转换”的关键),他带上所能找到的所有工具——盐、铁器、据说能辟邪的朱砂(尽管他觉得希望渺茫)——按照记忆的指引,来到了城市远郊一片早已荒废、被开发商遗忘的村落废墟。
穿过齐腰深的荒草,踏过残垣断壁,在惨淡的月光下,他找到了。记忆中的祠堂只剩几根焦黑的木柱,但那口石井还在,井口覆盖着厚重的石板,石板上刻着的图案……与他背上刺青的核心部分,惊人地相似!
风吹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无数人在耳边哭泣、低语。背上的刺青此刻灼热得发烫,疯狂地蠕动、搏动,仿佛知道来到了命运的节点。那些靛蓝的线条在皮肤下凸起,像要破体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沉重的石板。井口黑洞洞的,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腐朽、陈旧香火和一丝甜腻腥气的味道冲了出来。
他打开手电,照向井内。
井并不深,大约三四米。井底没有水,只有厚厚的淤泥和枯叶。而就在那淤泥中,半掩半露的——
是一具骸骨。
骸骨趴伏着,身上的衣物早已烂光。但它的颅骨,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向井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正“望”着他。而骸骨的背部……即便覆盖着泥污,也能看出,整个脊椎以及相连的骨骼上,布满了深深的、人工凿刻的凹槽!那些凹槽的走向、分叉……与他背上生长的靛蓝刺青,完全吻合!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拼接,最后一声苍老而怨毒的嘶吼在他灵魂深处炸开:
“找到了……我的‘皮’……”
“这幅‘骨’,等了太久了……”
“下来吧……完成‘皮骨相合’……”
井底的淤泥开始翻涌,那具骸骨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似乎想要挣扎着坐起。背上的刺青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冰冷的意志蛮横地挤开、覆盖。他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一步一步,朝着井口边缘挪去。
月光冰冷地照着他惨白的脸,照着他瞳孔中最后一点属于“陈远”的惊惧光芒,正在被另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井底骸骨的幽暗所吞噬。
他的手,缓缓抬起,伸向井口。
不是要推拒。
而是要拥抱。
拥抱那口等待了他——或者说,等待这幅“皮囊”——太久太久的深井。
风更急了,荒草伏倒,废墟间回荡起似哭似笑的呜咽。那口石井,像一只终于等到了猎物的、大张的嘴。
靛蓝色的纹路,在月光下的皮肤上,流转着妖异的光。最后一处空白,正在肩颈处缓缓生成新的线条,即将彻底闭合。
形成一个完整的、完美的、与井底骸骨背上刻痕一模一样的——“记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