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习惯在深夜写作。
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是这间老公寓里唯一的活物。
直到那个雨夜,他听见了别的声音——从字里行间渗出来的,极其细微的、类似耳语的呢喃。
起初他以为是幻觉。连续三个月赶稿,睡眠不足,耳鸣并不稀奇。可那声音一天比一天清晰,像有人正贴着他未干的墨迹,逐字逐句地轻声复诵。他猛地抬头,书桌对面的墙壁空无一物,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台灯拉得细长扭曲。
真正让他寒毛倒竖的,是第三天早晨。
稿纸上昨夜刚写完的那行对话——“你逃不掉的,我闻到你血液里的恐惧了”——下面,竟多出了一行陌生的笔迹。那字迹与他极其相似,却又微妙地不同,每一笔的末尾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行字写的是:“我也闻到了。”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公寓的门窗从内反锁,除了他,连只蟑螂都爬不进来。他死死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墨迹在灯光下微微蠕动,像有无数极小的黑色虫蚁在纸纤维里挣扎。他抓起稿纸想撕掉,手指触碰到纸面的刹那,竟感到一阵冰凉的黏腻,仿佛触碰的不是纸,而是某种刚刚凝固的血痂。
从那天起,故事开始自行生长。
他不再需要构思情节。每夜子时,钢笔会自己从笔筒里滚落,在摊开的稿纸上缓缓移动,写下他从未想过、甚至感到恐惧的段落。他试过把笔扔掉,换用铅笔、打字机,甚至尝试口述录音。没有用。第二天清晨,那些被丢弃的稿纸总会回到书桌中央,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新内容,字迹一如既往地像他,却记录着完全陌生的恐怖:
“地下室的第三块砖下面是空的。”
“房东太太的猫昨晚看见了,它现在不会叫了。”
“你窗外的槐树,每片叶子的脉络都在拼同一个名字。”
他快疯了。更可怕的是,这些句子竟——应验了。他战战兢兢撬开地下室第三块砖,下面果真有个拳头大的空洞,洞里塞着一缕缠绕在戒指上的灰白头发。房东太太的虎斑猫失踪了两天后,被发现溺死在蓄水池底,眼球被细线缝住。而窗外那棵老槐树……他不敢细看,只觉每阵风过,枝叶摩挲的声音都越来越像含混的呼唤。
他开始在稿纸边缘看到那个名字。起初只是水渍般淡影,后来墨迹渐深——“苏晚”。笔画蜿蜒,像挣扎的手臂。
他不认识叫苏晚的人。问遍了整栋楼的住户,老房东浑浊的眼睛突然闪过惊慌,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你听错了!”然后匆匆锁上房门。那夜,钢笔写下了最长的一段自述,墨色深得发红:
“他们都说我死了。”
“埋在槐树根下面,对着你窗户的位置。”
“可我只是睡着了呀……被砌进墙里,有点冷,有点闷。”
“你每天走路震动的灰尘,会落进我的头发。”
“你呼吸的水汽,会渗过砖缝,舔我的嘴唇。”
“继续写呀,把我的故事写完,我就能从字里爬出来了。”
“你看,墨水里都是我的血,你闻不到腥甜吗?”
他发着高烧,裹紧被子颤抖。稿纸在书桌上无风自动,哗啦哗啦,像有只无形的手在翻阅。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床沿微微下陷,仿佛有人坐下。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额头,顺着鼻梁,停在嘴唇上。他不敢睁眼,只听见耳边极轻的叹息,带着陈年土腥与墨汁混合的气味:“你把我写得太孤单了……今晚,让我进来陪你吧?”
凌晨三点,他彻底崩溃,抱着所有稿纸冲进浴室,点燃打火机。火焰腾起的瞬间,整叠纸发出凄厉的尖叫——不是比喻,是真正从火焰中心炸开的、无数女人重叠的尖啸!火舌反常地发蓝,卷曲的灰烬在空中盘旋不落,拼凑出那个名字的轮廓。水龙头自动拧开,流出的不是水,是粘稠发黑的液体,像稀释的陈墨。
他逃回书房,反锁门,背抵着门板大口喘气。然后他看见了——书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影。
背对他,穿着旧式碎花裙,长发及腰。身影半透明,能透过她看见椅背的木纹。她缓缓抬起手臂,握住了那支钢笔。笔尖悬在空白稿纸上方,顿了顿,开始书写。
他没有跑。某种诡异的冷静笼罩了他。他走近,看清她写下的第一行字:“你终于肯见我了。”
第二行:“但太晚了。”
第三行:“故事已经收尾了。”
她转过脸来。那是一张破碎的脸,不是伤痕,而是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水墨画,五官模糊流淌,唯独眼睛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里,有细小的字迹在闪烁游动——正是他这些天写下的所有句子。
“你知道为什么选中你吗?”她的声音直接从颅内响起,带着纸页摩擦的沙沙质感,“因为这间屋子,这张书桌,四十年前坐着另一个人。他写了一部小说,女主角叫苏晚。他爱上自己创造的人物,日日夜夜对着稿纸倾诉,把她的眉眼描摹了千万遍……后来呢?后来编辑部退了稿,说人物太单薄,没有灵魂。”
她——或者说它——站起身,裙摆没有扰动空气。
“他愤怒地把稿纸全烧了,一边烧一边哭喊:‘既然你们说她没灵魂,那就真的变成鬼吧!’灰烬冲进下水道的那晚,他把自己吊死在这扇窗户。”她指了指作家身后,“但执念没有散。渴望被完整书写、被赋予生命的执念,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木头、每一块砖。它在等下一个住进来的人,等一个同样在深夜孤独写作的人,用笔尖和心神做饵料……”
作家喉咙发紧:“所以你……你不是苏晚?”
“我是所有未被完成的故事的怨怼。”破碎的面孔贴近,他闻到浓郁的墨臭与腐朽纸张的气味,“我是被作者半途抛弃的角色的哭喊,是被撕毁手稿里飘散的魂灵。我们需要一个载体,一个能让我们‘活’一次的肉身。你的心神,你的恐惧,你熬夜时滴进稿纸的汗与血……都是最好的粘合剂。”
她伸出手指——那手指由蜷曲的铅字组成——点向他的胸口。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让你的心跳进故事里,让我们共用这具身体。”
“你会继续写的,永远写下去,写出无数个‘苏晚’,无数个被困在字里行间的我们……直到墨水流干,直到血液变成墨水。”
作家想尖叫,却发现声带振动发出的,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正逐渐泛黄、变薄,显出纤维的质地。指甲脱落,指尖变得锐利漆黑——那是蘸饱墨汁的钢笔尖。
他的视野开始变化,一切景物都浮现出横线格的虚影。墙壁是稿纸,窗户是标点,门外房东的脚步声变成段落分隔符。那个破碎的身影微笑着,融入他的影子。
书桌上的空白稿纸,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抚平。
他的右手——不,那支“笔”——不受控制地抬起,落下,写下崭新的标题:
《墨中人》。
第一行字自动浮现:
“他开始写作,并将永远写作下去。”
公寓重归寂静。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不疾不徐,彻夜不休。偶尔有极其轻微的呢喃从纸页深处渗出,像是满足的叹息,又像在催促下一页、下一行、下一个永远无法完结的句子。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投在稿纸上,枝桠的剪影,正好构成一个“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