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我听见了那声音。
起初以为是耳鸣。夏日午后特有的、那种带着电流般底噪的寂静里,突兀地多了一丝杂音。不是蝉鸣,蝉声在窗外,聒噪而辽远。这声音很近,就在耳道深处,或者……颅骨内侧。很难形容,像是有人用极细的指甲,在很远的、空心的金属管壁上,轻轻刮了一下。
“滋……”
轻微,短促。闪一下就没了。
我没在意。也许是熬夜赶稿的后遗症。我是写民俗轶闻的自由撰稿人,最近在搜集本地关于“虫痴”的传说——那些据说能听懂虫语,甚至能用口哨与百虫交谈的怪人。资料堆了满桌,空气里都是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第二天,声音清晰了些。
还是在那段午后的死寂时分。窗外蝉鸣如沸,屋里闷热凝滞。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段模糊的记载出神,那声音又来了。
“滋……喀。”
多了一点尾音,像细小的硬物轻轻磕碰。这次它持续了大概两秒。我停下打字,侧耳倾听。什么也没有。只有血液在耳中流动的嗡嗡声,和窗外永不疲倦的蝉合唱。
我起身倒水,看着杯中晃动的透明液体,忽然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不是生活中常听见的,而是在某种更……原始的语境里。像什么呢?像昆虫节肢摩擦甲壳?不,不太一样。
第三天,它有了节奏。
不再是偶然的轻响。下午三点左右,它准时出现。非常有规律,先是一声长的“滋——”,停顿大约三次心跳的时间,接着是两声短的“喀,喀”,然后再停顿,周而复始。
“滋——”
(一、二、三)
“喀,喀。”
(一、二、三)
“滋——”
……
我有点烦躁了。关掉电脑,拔掉所有电器插头,甚至戴上了隔音耳塞。没用。那声音不是从外界传来的。它就在我脑袋里。清晰,固执,像一段被设置好的、拙劣的摩尔斯电码。
我查了资料,排除了耳鸣的典型症状。这声音太有规律,太具“目的性”。我试着把那节奏记下来:长,短短;长,短短……像在呼唤什么,或者……模拟什么?
第四天,声音变了调。
不再是单纯的刮擦和磕碰。在固定的节奏间隙,开始夹杂着别的响动。极其细微,需要屏住呼吸才能捕捉到:类似极薄的膜翅高速震颤的“嗡嘤”声,还有……咀嚼声?不是大口吞咽,是那种细碎的、持续的、用口器锉磨什么纤维质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滋——”
(嗡嘤……嗡嘤……)
“喀,喀。”
(嚓、嚓、嚓……)
“滋——”
……
我的后颈开始发麻。不是因为声音本身,而是伴随声音出现的一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趴在我的后脖颈上,对着我的皮肤,轻轻地、试探性地,摩擦它的口器。冰凉的,带一点毛刺的触感。
我猛地回头,用手拍打后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手冰凉的汗。
恐惧开始像墨滴入水,缓缓晕开。我去了医院,做了详尽的检查。听力正常,脑部ct正常,神经反射正常。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营养神经的药和助眠剂,委婉地建议我放松心情,不要太焦虑。
我知道不是焦虑。那声音是真实的。至少,在我的感知里,它真实得可怕。
第五天,我“听懂”了它的位置。
它不再局限于听觉。当我集中精神去“跟随”那声音时,我能隐约感觉到,它似乎来自于我身体的内部,偏向右上方。不是大脑,是更深的、靠近脊柱顶端、颅骨与颈椎连接的那片区域。那里,在生理学的描述中,是延髓的位置,控制呼吸、心跳等基本生命功能的地方。
这个联想让我不寒而栗。
更可怕的是,伴随那咀嚼般的“嚓嚓”声,我开始出现一种怪异的饥饿感。不是胃部的空虚,而是针对某种特定“食物”的渴望。我看到阳台的绿植,看到书架上泛黄的旧书,甚至看到自己手臂的皮肤,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想要去“磨碎”它们的冲动。我的唾液分泌异常增多,口中总有一股淡淡的、类似生木屑或青草汁液的味道。
我锁上了阳台门,把所有的植物都搬到了客厅远离我的角落。我不敢再看那些旧书和纸张。
第六天,声音成了背景音,但“动作”开始了。
那规律的刮擦和咀嚼声,几乎成了我呼吸的一部分。但我发现,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微小的、不由自主的“同步”。当那“滋——”的长音响起,我的咽喉部肌肉会微微抽动,仿佛在模拟发声。当“嚓嚓”的咀嚼声出现,我的下颌会以极小的幅度左右错动,牙齿轻轻摩擦。
最诡异的是我的手。在下午那段“固定节目”时间,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会无意识地、反复地做出同一个动作:指尖并拢,轻轻叩击桌面或大腿,节奏与那“喀,喀”的短音完全一致。
我感到的不是恐惧了,而是一种深沉的、骨髓里渗出的寒意。我不是在“听”到一个声音。我是被某个东西……“排练”着。它在用我的神经系统,演练一套属于它的行为模式。
我翻出了所有关于“虫痴”的笔记,疯狂地寻找线索。在一本边缘蛀蚀的手抄本残页上,我看到一段模糊的记述,提到旧时山里有一种极罕见的“应声虫”,不是真的虫,是一种“障”。它选中的人,会先闻其声,再感其形,最后……“应其行,代其生,七日为期”。
七日!
今天,是第六天。
我的手开始发抖。代其生?代替谁生活?那东西,现在在我的延髓附近?它在……准备什么?
第七天,清晨。
我是被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头痛惊醒的。那感觉就像有人用烧红的铁丝,从我后颈上方狠狠捅了进去,然后在里面搅动。我疼得蜷缩在地上,眼前发黑,呕吐出一些清亮的、带着木屑味道的酸水。
持续了大概十几分钟,疼痛戛然而止。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空洞的寂静。
一直萦绕不散的、规律的虫鸣声、刮擦声、咀嚼声……全消失了。世界恢复了“正常”的嘈杂:窗外的车流,邻居的走动,远处市场的喧哗。
我虚弱地爬起来,照了照镜子。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但看起来还是我。我活动了一下手脚,似乎也还受控制。没有想磨碎东西的冲动,口中怪味也消失了。
难道……结束了?那“障”离开了?所谓的“七日为期”,只是虚惊一场?
我瘫坐在椅子上,有种虚脱般的庆幸。阳光照进屋里,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飞舞。我倒了杯水,手已经稳了很多。也许真是精神压力太大,产生了联觉和幻听。该好好休息了。
我握着水杯,走向窗边,想看看外面的阳光。
脚步很平稳。
我停在窗前。
玻璃映出我的影子,还有身后房间的局部。
我的影子,抬起了右手。
但我没有。
镜子里的“我”,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举到脸侧,然后,极其自然、流畅地,用指尖在耳后的皮肤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喀,喀。”
寂静中,这声音轻微,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不是我做的。我僵在原地,手臂垂在身侧,丝毫未动。
但镜中影子的动作并未停止。它转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镜面,与真正的我对视。然后,它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我的笑容。僵硬,古怪,带着一种非人的、属于节肢动物的角度。
与此同时,一种全新的“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响起。不是刮擦,不是咀嚼,而是……一种清晰的、带着满意意味的“意念”。
“位置……很好。”
“这具……巢……很合适。”
“光线……充足。”
“可以……开始了。”
我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我”,张开了嘴。不是要说话,而是下巴以一种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角度,向下拉开,然后,左右微微错动起来。一下,又一下。安静,却用力。
那是锉磨的口型。
是在模拟……进食。
而我,站在阳光明媚的窗前,手里握着温热的水杯,感到自己的嘴角肌肉,正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地、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上提起。
玻璃窗上,我的倒影露出了那个僵硬古怪的笑容,下巴匀速错动,无声地咀嚼着满室的光明。
真正的、属于我的惊恐尖叫,被死死堵在喉咙深处,连一个气泡都无法冒出。
只有后颈深处,那片连接生命中枢的区域,传来一阵细微的、满足的震动。
嗡嘤……嗡嘤……
像新生的蝉翼,在第一次舒展。
阳光真暖和啊。
它“想”。
该出去……找点树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