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青云里七号公寓的第三晚,周屿开始注意到那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耳鸣。一种极有规律的、低沉的“嗬……嗬……”声,像隔着几层棉布传来的拉风箱声,又像一个肺痨病人绵长而艰难的呼吸。声音很轻,时断时续,总是出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他即将沉入睡眠的模糊边缘响起。
他检查了窗户,确认是关紧的。水管也没有异常。声音似乎不是从某个固定方向传来,而是弥散在卧室的空气里,贴着他的耳膜蠕动。
第四夜,声音更清晰了些。周屿睡意全无,开灯坐起,那“嗬……嗬……”声便消失了。他屏息凝神等待,直到关灯躺下许久,眼皮渐重,那声音才又幽灵般浮现。这一次,他捕捉到一个细节:这呼吸声的节奏,与他自己的呼吸,正在缓慢地……重合。
他吸气,那声音也恰好是吸气般的低沉气流声;他缓缓呼气,那声音便同步转为悠长的吐气尾声。并非完全一致,但就像两个跑调的人声逐渐校准音高,正朝着同步迈进。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第二天,周屿向房东老太打听。房东正对着电视里的戏曲节目打盹,被他问醒,揉着惺忪睡眼:“声音?没听别的租客说过啊。你楼上?楼上那间空了大半年啦,一直没租出去。”
“空着?”周屿心里一紧,“但我听着……有点像从上面传来的。”
房东摆摆手:“老房子啦,水管子响,木头热胀冷缩,常有的事。要不……就是隔壁老陈家那口子的喘症又犯了?他老婆子肺不好,天一冷就咳。”说罢,又歪头打起鼾来。
周屿稍感宽慰,或许真是隔壁病人。可当晚,他刻意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节奏,快而浅地喘息。那“嗬……嗬……”声起初有些迟疑,像断了线的木偶,但不过十几秒,便迅速调整,重新跟上了他这紊乱的节拍,甚至试图将他的呼吸往更深、更慢的节奏上引导。那绝不是无意识的噪音,它分明带着一种笨拙却执拗的“模仿”与“同步”的意图。
他再也无法忍受,敲响了隔壁老陈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清瘦的老头,屋里飘出中药味。“我老伴?”老陈听了周屿的描述,摇摇头,“她住院两周啦,屋里就我一个,我睡觉不打鼾。”他看周屿脸色发白,好心道,“小伙子,你是不是工作太累,神经衰弱了?我这儿有安神的药材,要不……”
周屿谢绝了。不是隔壁。
那只能是楼上了。
他找到房东,坚持要楼上空房的钥匙看看。房东嘟囔着不耐烦,还是从一串钥匙里找出把生锈的,递给他:“看看就下来啊,里面啥也没有,灰大。”
楼上房间的格局与他那间一模一样,但更显破败。家具都被白布罩着,积了厚厚一层灰。窗户紧闭,空气凝滞,弥漫着灰尘和淡淡霉味。周屿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地板、墙壁、天花板,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住人的痕迹,也没有能发出那种规律声响的源头。
他站在房间中央,屏住呼吸,静静聆听。
一片死寂。
看来真是自己幻听了。他松了口气,准备离开。就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卧室门背后的墙壁。
那里,靠近地板的位置,有一小片墙皮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不是脱落,也不是污渍,而是……更像被长期、反复的潮湿水汽浸润,又干透后留下的、微微发黄发暗的痕迹。痕迹的形状不规则,大致呈一个人背靠墙壁滑坐在地时,肩背与后脑勺接触墙面的轮廓。
痕迹很淡,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周屿的心跳莫名加快。他蹲下身,凑近那片痕迹。霉味更明显了些。而且,当他把耳朵缓缓贴近那片颜色略深的墙壁时——
“嗬……”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从极深处传来的吐气声,擦过他的耳廓。
周屿像被烫到一样弹开,后背冷汗涔涔。不是幻觉!声音来自墙里?还是楼下自己房间的错觉?他僵在原地,竖起耳朵再听,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
他逃也似的离开那间房,把钥匙还给房东时,手还在微微发抖。
“看到啥了?吓成这样。”房东瞥他一眼。
“那房间……以前住的是什么人?”周屿声音干涩。
房东翻着眼皮想了想:“是个男的,姓什么忘了。租了快两年,不爱说话,白天很少见人。后来……好像是生病了?反正有一天没交租,我去敲门,没人应。找人来开门,人已经没了。哎哟,造孽哦,发现的时候都……”
房东没说完,但周屿懂了。独居者,病亡,一段时间后才被发现。
“什么病?”
“谁知道呢?警察来了,说是没什么外伤,估计是急病。收拾东西的时候,好像提过一句,说那人有很严重的哮喘还是啥,屋里找到不少药瓶子。”房东叹口气,“所以那间房不好租哇,价钱压得低,还是空了很久才租给你楼下。”
哮喘。沉重的呼吸声。周屿感到一阵窒息。
当夜,他开着灯睡觉。但灯光无法阻挡那声音。它不再躲藏,变得清晰而固执。“嗬……嗬……嗬……”缓慢,沉重,带着黏液阻塞气管般的细微嘶声,无比精准地镶嵌进他呼吸的间隙。他试图用被子蒙住头,声音反而更响,仿佛那发声源就躺在他的枕边,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呼吸开始变得费力。胸口发闷,吸气总吸不到底,好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肺叶上。他不得不张开嘴,辅助呼吸,而那“嗬……嗬……”声也立刻随之改变,加入了口腔气流通过的粗糙杂音。
它在学习。在完善。在彻底同步他。
周屿的精神濒临崩溃。他买了耳塞,甚至尝试睡前服用安眠药。但耳塞阻隔不了那直接似乎在颅内响起的共鸣,安眠药只让他陷入更无法挣脱的昏沉。半梦半醒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完全属于自己。胸腔的起伏,隔肌的收缩,气流的进出,有一部分正被外来的节奏牵扯、同步。他像提线木偶,呼吸的线缆正被黑暗中的某种东西缓缓捻住。
白天也变得不对劲。他越来越容易感到疲惫,说话稍长就气短。照镜子时,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同事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摇头,却忍不住在无人时按住胸口,感受那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顺畅的呼吸。
他去了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心肺功能一切正常。医生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和焦虑的神情,建议他去看看心理科或神经内科。“可能是焦虑引起的躯体化症状,比如过度换气综合征。”
不是焦虑。周屿知道不是。是那东西,那通过呼吸同步,正在一点点窃取、或者说,“校准”他生命最基本节律的东西。
他想到楼上房间里那片人形的湿痕。一个严重哮喘、最终孤独死去的病人。他最后的时刻,是否就那样背靠墙壁滑坐下去,艰难地、绝望地试图攫取每一丝空气?他那未得满足的、对呼吸的终极渴望,是否就这样渗透进了墙壁,沉淀为一种无形的执念?
而这执念,在楼下搬进新房客后,嗅到了鲜活生命的气息,便开始本能地模仿、靠近、试图……“连接”?通过同步呼吸,来重温活着的感觉?还是说,它想把这副还能顺畅呼吸的躯体,一步步拖入它曾经经历的、那种窒息的地狱?
周屿试过半夜离开公寓,去朋友家借宿。在别处,呼吸似乎能顺畅一些,但那被窥视、被牵引的感觉仍在。一旦回到青云里七号,那“嗬……嗬……”声便立刻以加倍的清晰和力度迎接他,仿佛在不满他的逃离。
他走投无路,想起民间一些荒唐的说法。他买了纸钱,在楼下房间靠近那片湿痕上方的大致位置,点燃,喃喃说着“请你安息”之类的话。火光摇曳中,他仿佛看到墙角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当晚,那呼吸声消失了。
周屿以为自己得救了。他沉沉睡去,几个月来第一次睡得如此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绝对的寂静中醒来。不是没有声音的静,而是一种……真空般的死寂。他听不到窗外的风声,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最恐怖的是——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没有吸气,没有呼气。胸口一片冰冷的麻木。
他惊恐地想要大口喘气,意识发出尖叫,但胸膛毫无反应,隔肌纹丝不动。就像呼吸这项与生俱来的本能,被突然拔掉了插头。他张大了嘴,如同离水的鱼,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视线开始模糊,黑暗从边缘蔓延。
就在意识即将被窒息的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
“嘶……”
一声悠长、满足、仿佛从他自己喉咙深处发出的吸气声,响了起来。
紧接着,他的胸膛被动地、缓缓地起伏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节奏缓慢、沉重、带着熟悉的阻塞感。
嗬……嗬……嗬……
那不是他的呼吸。
是“它”的呼吸。通过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它”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同步——不是它模仿他,而是它接管了他。他的身体,成了“它”呼吸的通道,重温活着表象的躯壳。
周屿的意识被困在这具躯体的深处,感受着那沉重而陌生的气体在肺叶间强行灌入又排出,感受着气管被无形黏液摩擦的幻觉痛楚。他成了自己生命的囚徒,一个被迫的、永恒的观众,旁观着另一个存在用他的口鼻,贪婪地、一遍遍重复着对“呼吸”这项早已失去之物的、徒劳而绝望的模仿。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
他的身体自行坐起,走到窗边,用他的眼睛,漠然地看向楼下开始苏醒的巷子。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绵长而沙哑的、不属于他的叹息。
嗬……
楼下早起锻炼的老陈抬头看了一眼七号公寓的窗户,对遛狗的老伙计说:“楼上那小伙子,昨儿半夜好像咳嗽得厉害?唉,年纪轻轻,身体怎么好像还不如我这老头子。”
他的身体缓缓拉上了窗帘,将光线隔绝。
黑暗里,只剩下那永无止境的、沉重的、双重交叠的呼吸声。
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