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接到那通电话时,正为下季度的房租发愁。
电话那头是自称“老莫”的律师,声音干涩得像揉搓旧纸张。“顾先生,您有一位远房表舅公去世了。根据遗嘱,他在榕树巷十七号的老宅,由您继承。”
表舅公?顾言在记忆里搜索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想起母亲似乎提过一位终身未婚、性情孤僻的远亲。他从未见过此人,甚至连名字都陌生。
“为什么是我?”他问。
老莫律师的停顿有些微妙:“遗嘱上说……因为您的‘名字合适’。手续已经办妥,您随时可以接收。钥匙在门口脚垫下。”说完便挂了电话,不容多问。
名字合适?顾言满腹疑惑,但免费房产的诱惑压倒了一切。几天后,他站在了榕树巷十七号门前。
老宅比他想象中体面。不是阴森的鬼屋模样,而是一座灰墙黑瓦、带着小院的二层旧式楼房,院墙爬着半枯的藤蔓,颇有几分颓败的雅致。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类似旧书和干木头混合的气味。
钥匙果然在脚垫下。铜钥匙冰凉沉重,插入锁孔时发出顺滑的“咔哒”声。
推开门,灰尘在斜射的光柱中飞舞。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家具都是老旧的深色木质,蒙着白布。一切看起来正常,除了……
太安静了。
不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安静,而是一种……被吸收了的寂静。脚步声落在木地板上,闷闷的,传不远,仿佛声音一发出就被四周的墙壁、家具给吞吃了。顾言说话试了试,自己的话音也显得短促无力,没有回音。
他放下行李,开始探索。一楼是客厅、厨房和一间小小的书房。二楼是两间卧室和一个小起居室。房子不大,结构清晰。但走着走着,顾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是空间感。
从外面看,这栋楼应该更宽一些。而内部房间的面积,加起来似乎……小于建筑应有的容积。就像一块厚厚的面包,被压得有些紧实了。他摇摇头,归咎于老房子不规则的建筑布局。
第一夜,顾言睡在二楼的主卧。床板很硬,他半夜醒来,觉得口渴,下楼去厨房倒水。
厨房在客厅的另一头。他记得很清楚,下午清点时,从客厅走到厨房,经过一条大约五米长的走廊,走廊左侧是书房门,右侧是空白墙壁。
但现在,他端着水杯往回走时,脚下这条走廊……变长了。
也许只是夜晚的错觉。他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走廊还是那条走廊,老式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左侧书房的门,右侧空白的墙。但目光尽头的客厅灯光,似乎比记忆里遥远了些。他一步步走回去,心里默数。下午他走了大概十五步,现在,他走了整整二十二步,才从厨房门口回到客厅。
后背掠过一丝寒意。是太累了吗?
第二天,顾言决定仔细检查房子。他拿了卷尺,从大门口开始测量。外部墙体的长度,与内部房间加上墙壁厚度的总和,对不上。相差的数值不大,大约只有几十厘米,分散在整个房屋的各个部分。就像整栋房子内部,均匀地、微妙地“缩水”了一小圈。
更让他不安的是书房的那个书架。
书架嵌在墙壁里,摆满了各种旧书,主要是植物图谱、地方志和一些晦涩的民俗手抄本。顾言想抽一本看看,却发现书架最右侧,紧贴墙壁的地方,有一条狭长的、书本大小的缝隙。他好奇地将手伸进去,指尖触及的不再是粗糙的砖墙,而是某种……干燥的、略带弹性的、布满细微褶皱的表面。
像厚实的、风干了的皮革。
他吓得抽回手。再摸,缝隙似乎比刚才窄了一点,指尖碰到的是坚硬的木头——那是书架本身的侧板。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触感,只是幻觉。
不安像霉菌一样在心里滋生。顾言去拜访了隔壁邻居,一位养了很多猫的老太太。
“十七号啊……”老太太眯着眼,给一只玳瑁猫梳毛,“你表舅公是个怪人。不爱说话,总在院子里晒一些奇怪的草根树皮。房子嘛,倒是安静,从来没见闹过什么。”
“这房子,以前有过什么问题吗?比如结构什么的?”
老太太想了想:“结构?不知道。不过有件事挺怪。大概二十年前吧,巷子那头施工,震得我们这边碗橱都响,可你表舅公那房子,据说一点感觉都没有。工头还说呢,那房子地基怕不是特别深,或者……特别‘实’。”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啊,你表舅公最后那几年,几乎不出门。送报纸的小王说,每次从信箱口瞥进去,总觉得那门廊……比他记忆中短了一截。大家都当他眼花了。”
顾言道谢离开,心却沉了下去。特别“实”?短了一截?
回到老宅,那种异样感更强烈了。下午阳光很好,但他总觉得屋内的光线有些……不足。不是昏暗,而是光线仿佛照不“透”,无法在空气中充分散射,显得有些“稠”。而且,那股旧书和干木头的味道,似乎浓了一些,里面还混进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
夜里,怪事开始具体化。
他躺在床上,听见墙壁里传来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很多脚爪在极其缓慢地爬行,又像干燥的种子在荚里爆裂。声音不是从固定位置传来,而是流动的,一会儿在东墙,一会儿到了天花板,一会儿又沉入地板下。
紧接着,他感觉到一种“收缩”。
不是房屋在动,而是“空间”本身。卧室的门,明明关着,门框与门板之间的缝隙,似乎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变窄。墙壁上原本细微的裂纹,边缘变得模糊,仿佛正被什么力量慢慢抚平、弥合。空气似乎也变“浓”了,呼吸需要稍微多用一点力。
顾言惊坐而起,打开所有灯。灯光下,一切似乎又恢复正常。但他用手去测量门缝,用指甲在墙壁旧裂纹处刻下记号,心里的恐惧却疯狂蔓延——这房子,这房子的内部空间,难道是“活”的?它在缓慢地……“压实”自己?
第二天,他冲进书房,疯狂翻阅那些旧书。在一本没有封皮、纸张脆黄的手抄本里,他看到了一些潦草诡异的记录,笔迹正是他已故表舅公的:
“……宅如人躯,亦有窍穴经络。寻常房屋,窍疏而气散,故不存神。欲宅久固安宁,需以‘息’填之……”
“……‘息’者,居者之长念、久习、深痕也。作息于斯,悲喜于斯,其‘息’渐渗梁柱墙垣,宅乃得‘养’……”
“……然‘息’有尽时。宅若久空,窍穴虚亏,则渐萎渐缩,四壁内侵,终至自噬其骨……”
“……祖传补救法:觅名合宅运之人居之,以其生‘息’饲宅,暂缓其饥。若饲之不辍,宅可复稳,然人居其中,久则……”
后面的几页被撕掉了。
顾言看得浑身冰凉。这些颠三倒四的文字,似乎描述了一种恐怖的理论:房屋像生物,需要居住者长期生活留下的“气息”(记忆、习惯、生命痕迹)来“喂养”和维持内部空间结构的稳定。如果房子空置太久,失去“养料”,它就会开始“饥饿”,导致内部空间缓慢地“萎缩”、“压实”,甚至开始吞噬自身的结构(“自噬其骨”)!
而他的名字“合适”,就是被选来“饲养”这栋饥饿老宅的“饲料”!
所以内部空间小于外部容积,所以声音被吸收,所以走廊变长(其实是空间在不均匀地压缩扭曲),所以墙壁摸上去有怪异的触感(是结构在“消化”重组?)。那甜腥气,难道是房子“消化”自身部分木质结构或以前残留“养料”产生的?
“久则……”后面是什么?人被吸干?变成房子的一部分?
他想逃,立刻逃!但跑到大门口,手握住门把时,却僵住了。
门外,隐约传来了声音。不是街道的嘈杂,而是另一种声音——空旷的、呼啸的、带着无数回响的风声,中间夹杂着细微的、仿佛木头被巨大压力碾碎的“吱嘎”声。这声音极不真实,仿佛门外的世界,已经不是他熟悉的榕树巷,而是某个正在崩塌、被虚空挤压的怪异空间。
表舅公最后几年不出门,是因为“外面”已经不对了吗?
顾言颤抖着,从猫眼往外看。
猫眼视野扭曲变形。但他还是能看到,巷子对面的房屋轮廓,似乎在微微晃动、拉长,像隔着蒸腾的热气看东西。而自家院墙的藤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得灰白、干枯,然后碎裂成粉,飘散在那种不祥的、带着回响的风里。
房子在保护自己?还是说,这栋宅子已经成了某种“空间异常”的中心,内部在压缩,而外部接近它的东西,也在被某种力量影响、侵蚀?
他不敢开门了。退回客厅,冷汗湿透了衣服。
接下来几天,房子“消化”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墙壁变得更加“柔软”,用手按压,会有轻微的、缓慢的回弹,留下一个暂时性的浅坑,过很久才慢慢平复。天花板似乎低了一点。楼梯的台阶高度变得不均匀,上一级高,下一级矮,走在上面头晕目眩。书房的那个书架,已经完全嵌进了墙壁里,侧板与墙面融为一体,再也找不到缝隙,那些书,似乎也被“吞”了进去。
顾言被困住了。食物在减少,水电时有时无。他试过打电话求救,但信号时断时续,拨通后对面只有嘈杂扭曲的怪响。他拍打窗户,窗外的巷景越来越模糊扭曲,像一幅被水浸烂的油画。
最可怕的是,他开始“适应”。
起初是极度的恐慌和失眠。然后,在极度的疲惫和某种从空气中渗透进来的、安抚性的甜腥气息中,他睡着了。醒来后,竟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宁”。房子的压迫感还在,但他反抗的念头却在减弱。他甚至觉得,这越来越小、越来越“实”的空间,有种奇怪的“包裹感”和“安全感”,像一个不断收紧的茧。
他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滞涩。想不起昨天吃了什么,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甚至对自己过去的容貌都有些模糊。他的存在感,他的“生息”,正如手抄本所说,正被这栋饥饿的老宅,一点点地、贪婪地吸食。
某天夜里,他梦游般走到一楼客厅。客厅如今只剩下原来三分之二大小,家具都被挤到了中间。他伸出手,抚摸着墙面。墙面温暖、干燥,带着类似人体皮肤的微弱弹性,他甚至能感到下面有极其缓慢的、脉搏般的搏动。
墙壁上,原本挂画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个淡淡的、颜色略深的方形痕迹。而在痕迹中央,隐隐浮现出一张脸的轮廓,模糊,痛苦,嘴巴张开像是在呼喊。那张脸……有点眼熟。
像那位老莫律师?还是像照片里见过的、更年轻的表舅公?
不止一处。仔细看,周围的墙壁、门板上,在不同的光线下,都开始隐隐浮现出各种模糊的轮廓:扭曲的人形,伸出的手臂,惊恐的面容……深浅不一,新旧重叠。这些都是以前的“饲养者”吗?他们的存在最终被房子消化后,留下的“印痕”?
顾言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麻木的悲哀。他也将变成墙上的一个轮廓,成为这栋宅子结构的一部分,维持它的存在,等待下一个“名字合适”的继承者到来,开启新一轮的“饲养”。
他靠着墙壁缓缓坐下,身体的一部分仿佛已经和这温暖干燥的墙面连接在了一起。视线开始模糊,听觉却异常敏锐起来。
他听见了房子深处的声音:木材纤维缓慢重组的呻吟,陈旧“息”被分解消化的涓涓细流,以及一种满足的、昏昏欲睡的叹息,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
屋外,那怪异的风声依旧在呼啸。
但屋内,只剩下一种不断沉淀、不断致密的、永恒的寂静。
顾言慢慢闭上眼睛。最后一丝清醒的念头是:老莫律师找到下一个继承者的时候,这扇门,还能从外面打开吗?
而墙壁上,一个新的、浅浅的、正在逐渐清晰的轮廓,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