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搬进这栋老房子时,中介搓着手笑道:“前房主留下不少盆栽,您要是不喜欢,随时可以处理掉。”
他那时并未在意。
直到第三个夜晚,他在睡梦中听见了细碎的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那声音从地板下面渗出来,像无数根须在泥土中缓慢蠕动,又像……压低嗓音的交谈。
他猛地坐起,声音戛然而止。
清晨,江澈仔细检查了每个房间。老房子铺着深色木地板,缝隙里干干净净。墙角的几盆绿植安静地立着——一株龟背竹,两盆绿萝,还有一盆他叫不上名字的、叶子肥厚油亮的观叶植物。
都是普通的家养植物。
一定是压力太大了,他想。新工作、新环境,神经难免紧绷。
但接下来的夜晚,低语声越来越清晰。
有时是断断续续的词语:“冷……”“疼……”“为……什么……”
有时是长长的、湿漉漉的叹息。
江澈开始失眠。他买了耳塞,甚至尝试戴着降噪耳机睡觉,可那声音似乎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而是直接钻进他的颅骨,在脑髓深处回荡。
白天,他愈发频繁地注意到那些植物。
尤其是那盆不知名的观叶植物。它被放在书房朝北的窗台上,那里日照最少,可它的叶片却异常肥硕饱满,墨绿得近乎发黑,叶脉是诡异的暗红色,像皮下凝固的血丝。
更怪的是它的朝向。
无论江澈把花盆转向哪边,第二天清晨,那几片最大的叶子总会微微偏向卧室的方向——仿佛在夜里悄悄转回了身,继续“望”着他睡觉的位置。
“植物有趋光性,”他试图说服自己,“也许是窗外路灯……”
可书房窗外只有一堵爬满枯藤的老墙,根本没有光源。
周末,江澈决定彻底打扫房子。当他跪在书房地板上擦拭踢脚线时,手指忽然触到一块松动的木板。用力一掀,竟露出一个黑黢黢的、约莫脸盆大小的洞口。
一股土腥味混杂着难以形容的甜腐气息涌了出来。
洞里很深,用手电照下去,隐约可见盘根错节的阴影。是树根吗?还是老房子的地基破损了?他正打算细看,目光却猛地僵住——
洞口边缘的泥土里,嵌着一样东西。
半片乳白色的、弧形的物体。
他颤抖着用手指抠出来,在灯光下仔细辨认。是指甲。人类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涂着淡淡的珠光色甲油,因为长期埋在土里,边缘已经发黄脆裂。
江澈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疯了似的把周围几块木板全部撬开。洞口扩大了,下面的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密密麻麻的根须。
但不是从外面扎进来的树根,而是从屋里那几盆植物的花盆底部钻出来、穿透了地板、深深扎进地下土壤的根!它们相互缠绕,织成一张苍白的网,而在网的中心,裹缠着一团模糊的、带着织物纤维的深色东西。
一根根须的尖端,正戳在那团东西里,微微搏动着,像在吮吸。
江澈踉跄后退,撞在书桌上。那盆观叶植物被他震得一晃,一片肥厚的叶子轻轻擦过他的手背。
触感冰凉滑腻,像死人的皮肤。
他再也无法忍受,冲进厨房抄起一把锋利的料理刀,回到书房,对着那些从花盆蔓延出来的根须狠狠砍去!
刀锋切断根茎的瞬间,他几乎听到了尖叫。
不是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在脑海里炸开的、凄厉到变调的哀嚎!乳白色的浆液从断口喷溅出来,溅到他脸上,带着铁锈和烂水果混合的怪味。
与此同时,地板下传来剧烈的、挣扎般的搅动声。整个房间的植物都在颤抖,叶片哗哗作响。
江澈喘着粗气,看着被砍断的主根缓缓收缩,流尽浆液,最后变成枯竭的灰褐色。地板下的骚动渐渐平息了。
他赢了。
接下来的两天,房子里异常安静。再也没有夜间的低语,那盆观叶植物也恹恹地垂下了叶子,叶缘开始发黄卷曲。江澈终于睡了个好觉。
第三天傍晚,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妇人,衣着朴素,手里拎着一小袋水果,笑容有些局促。“您好,我是住在隔壁巷子的,姓吴。听说新邻居搬来了,过来打个招呼。”
江澈请她进门。
吴姨很健谈,聊了几句家常后,目光扫过客厅角落那盆龟背竹,忽然叹了口气:“这些花儿草儿,还是张老师养得好啊。”
“张老师?”
“就是之前的房主,一位中学语文老师,挺温和一个人。”吴姨摇摇头,“就是命不好。他妻子五年前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老师受了刺激,精神就不太正常了,总说妻子没走,还在家里陪着他。后来……唉,去年秋天,他也病逝了。这房子空了小半年才出售。”
江澈的后背掠过一丝寒意:“他妻子……是怎么失踪的?”
“说不清。那天晚上好像吵了架,第二天人就不见了。警察来查过,没发现什么,张老师说他妻子半夜赌气离家出走了。可左邻右舍都没听见动静。”吴姨压低声音,“而且啊,张老师妻子失踪后,他家这些植物就长得特别疯,尤其是那盆‘黑玉’,就是叶子特别厚特别黑的那盆,简直一天一个样。张老师还说,是他妻子在照顾它们。”
吴姨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送她到门口时,她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着江澈:“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张老师病重那阵子,我偶尔过来帮忙送点吃的,总听见他对着那盆‘黑玉’自言自语,说的好像是……‘根太深了,拔不掉了’、‘我们一起陪着你就好’之类的怪话。”
门关上了。
江澈站在逐渐昏暗的客厅里,浑身冰冷。
根太深了。拔不掉了。
他猛地转身冲进书房,打开所有灯,死死盯着那盆被称为“黑玉”的观叶植物。它看起来更憔悴了,几片叶子已经彻底枯黄。但他注意到,花盆土壤的表面,有些微小的、新翻动的痕迹。
像是有什么东西,刚刚从下面轻轻顶过。
一个疯狂的想法攫住了他。
他找来铁锹和强光手电,再次撬开书房地板那个洞口,开始不顾一切地往下挖。泥土被翻上来,混合着根须腐烂的味道。他挖了将近一米深,铁锹终于“铿”一声碰到了硬物。
不是石头。
他跪下来,用手拼命扒开泥土。
下面是一具扭曲的、被无数根须紧紧包裹缠绕的人体骸骨。根须从骸骨的胸腔、眼窝、口腔里穿进穿出,有些已经和骨骼长在了一起。骸骨身上残留着腐烂的衣物碎片,看样式是女装。
而在骸骨的右手位置,土壤里埋着一个打开的、空荡荡的小玻璃瓶,标签早已模糊,但瓶身上印着一行小字:植物生长促进剂(实验性配方)。
江澈想起吴姨的话——“张老师妻子失踪后,他家这些植物就长得特别疯。”
不是妻子在照顾植物。
是妻子变成了植物生长的“养分”。而那位“温和”的张老师,用了某种促进剂,加速了这个过程……也加速了根须向宿主骨骼深处的生长与融合。
“根太深了,拔不掉了。”
张老师不是对着植物自言自语。他是在对地下的妻子说话。这些根须,就是他们之间扭曲的、无法分割的连接。
江澈感到一阵眩晕。他撑着地面想站起来,手心却按到了什么东西。
不是泥土,不是根须。
是头发。
长长的、尚未完全腐朽的人类头发,从更深的泥土里露了出来。
江澈的血液冻结了。他颤抖着将手电光柱移向骸骨的下方。在女骸更深处,泥土中,隐约还有另一副骨架的轮廓。更大,属于男性。
张老师不是病逝的。
他是自己躺了下去,躺在了妻子身边,然后让那些贪婪的、已经尝过血肉滋味的根须,同样穿透了他的身体。
“我们一起陪着你。”
不是对着植物说。是对着房子说。对这栋他们共同生活、最终也共同埋葬于此的房子说。而他们的意识,他们残存的执念与记忆,是否通过那盘根错节的神经网络,灌注到了这些植物之中?所以植物才会“看”向他,所以夜里才有地下的低语?
所以当他砍断那些根须时,听到的是两个人的惨叫?
江澈魂不附体地爬出坑洞,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他必须离开这里,马上!就现在!
他冲回卧室,胡乱往行李箱里塞着衣物。柜门大开,镜子反射出他苍白惊恐的脸。就在他拉上行李箱拉链的瞬间——
镜子里的他,嘴角忽然向上弯了一下。
露出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冰冷而诡异的微笑。
江澈僵住了,缓缓转过头。
身后空无一人。
但他脖颈后的汗毛全部竖起。房间里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太安静了,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他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影像没有同步。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微笑,静静地、直勾勾地“看”着真实的江澈。然后,“他”抬起一只手,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紧接着,镜中的影像抬起另一只手,指向江澈的身后。
江澈的脖子像生锈的齿轮,一格一格地再次转过去。
卧室门口,那盆本该奄奄一息的“黑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它所有的叶片都完全舒展开,油亮得可怕,叶脉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而在它旁边,那盆龟背竹和两盆绿萝,也静静地排列着,所有的叶片,无一例外,全都精确地朝向江澈。
它们无声地“注视”着他。
地板下面,传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的声响。
沙沙沙……
是根须在泥土中疯狂生长的声音。
窸窸窣窣……
是无数细小根尖摸索着、探寻着,向上穿透木质地板的声音。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江澈低下头,看见一条苍白的、带着湿土气息的细嫩根须,像初生的蛇,从他脚边的地板缝隙里,缓缓地、坚定地钻了出来。
它的尖端,沾着一点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泥土。
微微抬起,左右晃动了一下。
然后,精准地“瞄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