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尽头,新开了一家照相馆——招牌是手写的,字体歪斜得像痉挛的手指;橱窗里没有照片,只贴了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留存您最珍贵的记忆,每张仅收一角。”
一角?这价格低得可疑。
但真正让我停步的,是那天下午,我看见张阿婆从里面出来。她是我们这一带最孤僻的老人,独居四十年,从不与人合影。可那天,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张镶黑边的相框,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僵硬的微笑——像被人用线提上去的。
她与我擦肩而过时,我瞥见了相片的内容:黑白影像里,竟是她和早已去世三十年的丈夫的合影?!两人依偎着,背景……背景就是这家照相馆的布景幕!
我猛地回头——张阿婆已消失在巷子拐角;照相馆的门虚掩着,里面幽暗,像一张等待吞咽的嘴。
鬼使神差地,我推门进去了。
“叮铃——”门铃干涩嘶哑。室内比外面看起来深得多,弥漫着旧书本和定影液混合的怪味。一排排空相框挂在墙上,框内不是照片,而是某种暗沉、毛茸茸的织物,像……凝固的阴影。
“请坐。”声音从最深处传来。
一个男人坐在工作台后,几乎与背景的黑暗融为一体。他极瘦,穿不合身的旧西装,手指细长,正用绒布擦拭一台老式相机——那种需要蒙黑布的大型座机。相机镜头幽深,反射不出任何光。
“我……路过看看。”我喉咙发紧。
“每个人来,都说‘看看’。”他没抬头,声音平直无起伏,“最后,都留下了‘记忆’。坐。”
我像被线牵的木偶,坐在他对面的高背椅上。椅子冰凉,皮革开裂,露出里面暗红的絮状物。
“你想留存哪一段记忆?”他总算抬头。脸很白,眼眶深陷,瞳仁颜色极浅,看人时没有焦点,却又像同时看着你的前后左右。“快乐的?悲伤的?还是……你想遗忘的?”
“遗忘的……也能‘留存’?”
“当然。”他嘴角扯出极淡的、非人的弧度,“本馆特色:蚀刻记忆。将你脑中想抛弃的记忆——痛苦、悔恨、恐惧——蚀刻到底片上,实物封存。从此,你脑中再无这段往事,清静轻松。”他顿了顿,“只需一角钱,和一点点……‘记忆载体’。”
“载体?”
“承载那段记忆的、你最贴身的物品。一缕头发,一枚旧纽扣,写有相关字迹的纸片……都行。”他敲了敲相机,“‘它’需要媒介,才能精准蚀刻。”
我心跳加速。一段我想彻底抹去的记忆——三年前那个雨夜,我醉驾,撞上了什么东西……我没停车,逃了。之后是持续半年的噩梦,匿名汇款给慈善机构,依然无法解脱。那段记忆像溃烂的伤,日夜灼痛。
“真的……能彻底拿走?”我声音发颤。
“立竿见影。”他推过来一份泛黄的合同,“签个字,留下载体,坐好。很快。”
合同条款古怪,用了许多生僻字和迂回表达,但核心意思清晰:自愿蚀刻指定记忆,成功与否,馆方概不负责;记忆一旦蚀刻,永不归还;支付一角钱及载体后,交易完成。
我签了假名,掏出一角硬币,又忍痛扯下几根头发——那晚我烦躁抓头,一定扯落过。
他郑重收好,示意我坐直别动。然后,他钻进相机后的黑布中。
世界安静了。只有陈旧时钟的“滴答”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慢……慢得像是要凝固。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灵魂被轻轻“撬动”了一下。紧接着,那雨夜的记忆——刺目的车灯、闷响、后视镜里模糊的阴影、冰冷的恐惧和罪恶感——开始翻涌、沸腾!它们不再是画面和情绪,而变成了有实质的、粘稠的黑暗物质,从我太阳穴丝丝缕缕地被抽离、被牵引,流向那黑洞洞的镜头!
我想喊停,却发不出声!身体僵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部分被吸走!
不知过了多久,黑布掀开。他脸色似乎红润了一丁点,手里拿着一张湿漉漉的底片。底片上没有图像,只有一团蠕动的、不规则的深色斑块,像活物般微微起伏。
“成了。”他将底片浸入药水,然后夹起,晾在绳上。那团斑块在定影后凝固,成了一张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的小方片。“记忆已封存。你可以回想试试。”
我迟疑地,触碰那个雨夜——空了!真的空了!只有一段平滑的、无感的空白!负罪感、恐惧、那些细节……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轻飘飘的、陌生的“我知道发生过某事”的概念,却再无切肤之痛。
狂喜淹没了我!我付了钱,几乎是冲出了照相馆。
起初几天,我如获新生。睡眠安稳,心情轻松。直到第五天——
我开始“丢失”别的记忆。
先是忘记母亲的生日;然后是常走回家的路;接着是同事的名字……这些记忆像被无形橡皮擦随机擦除,留下刺目的空白。更可怕的是,我对自己“失忆”毫无察觉!是别人的惊愕和指责,才让我意识到“我又忘了”。
我恐慌地冲回照相馆。门关着,橱窗上贴了张新纸:“歇业数日,处理积存记忆。”
“积存……记忆?”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那天晚上,我做了诡异的梦:我站在一片虚无中,四周漂浮着无数黑色底片。每张底片都在低声“播放”着一段记忆——哭喊、争吵、狞笑、哀求……有陌生的声音,也有……张阿婆的声音!她在反复呢喃:“还给我……把老伴还给我……”
还有更多碎片般的声音:“我的毕业典礼……”“孩子的第一声妈妈……”“道歉……我要对他说对不起……”这些声音充满痛苦、渴望和……空洞的饥饿。
我惊醒了,浑身冷汗。一个可怕的猜想形成:那照相馆蚀刻记忆,不是“拿走”,而是“复制”?或者更糟……它像磁铁,吸走目标记忆时,也连带吸走了与之相关的、其他的记忆丝线?甚至……它在用这些记忆“喂养”什么?
我必须弄明白!我找到张阿婆家。敲门无人应,邻居老太探出头,眼神躲闪:“别找了……阿婆前天走了。”
“走了?去哪?”
“医院……精神科。她抱着那张照片,逢人就说她丈夫活了,就在照片里,晚上还出来陪她说话。可照片……我们看了,就是一张普通合影。但她非说能听见声音、看见人动。后来她就疯了,整天抠自己眼睛,说要把眼睛‘装进相框里’,才能一直看着他。”老太压低声音,“不止她呢,前街修表的刘师傅,也去了那照相馆,回来就把自己关屋里,对着块旧怀表说话,说里面是他早夭的女儿在笑……造孽啊!”
我毛骨悚然!那照相馆给的“照片”,根本不是普通照片!那是关着被蚀刻记忆的“囚笼”?还是……记忆被加工后,变成了能反向影响现实、制造幻觉的可怕之物?
而我的那张纯黑底片……里面关着的,是什么?
歇业结束那晚,照相馆亮着惨白的光。我躲在对面巷口观察。午夜时分,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跄走近——是刘师傅!他眼神狂热,怀里抱着一个盒子,径直走进照相馆。
我溜到窗边,舔破窗纸,向内窥视。
场景让我血液冻结!
工作台上,不止一台相机!而是三台!都蒙着黑布,像三只蹲伏的怪兽。那个瘦男人站在中央,手里拿着……张阿婆的那张合影!此刻,照片上的张阿婆丈夫,眼睛部位是两个黑洞,正缓缓渗出……黑色的、烟絮般的物质!那物质飘向其中一台相机,被镜头吸入!
刘师傅献上盒子。男人打开,取出那块旧怀表,“咔哒”打开。表盖内侧,一张极小的婴儿照片——此刻,那婴儿的眼睛也在转动!发出细弱的、非人的啼哭声!
男人将怀表对准另一台相机。婴儿的啼哭变成一缕银色的光丝,被抽入镜头!
然后,男人看向第三台相机——镜头正对着的,是一排排晾着的底片,包括我那张纯黑的!他拿起一把细长的银针,像医生又像巫师,开始在某些底片上“穿刺”、在另一些上“勾画”……被刺的底片发出低低的呜咽,被勾画的则泛起微光……
他在“处理”记忆!在组合?在改造?在……喂养那第三台相机?
第三台相机突然剧烈震动!黑布下传来沉闷的、贪婪的吮吸声!男人脸上露出近乎陶醉的表情,他瘦削的身体似乎又饱满了一分。
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照相馆!这是一个“记忆农场”!
它以低廉价格和消除痛苦为诱饵,吸取人们的记忆——尤其是那些强烈的情感记忆。这些记忆被封印在底片或“特制照片”里。但那些“照片”会反向侵蚀持有者,制造幻觉,甚至发疯!而更核心的是,这些被吸来的记忆,经过“处理”,最终都用来“喂养”那第三台最诡异的相机——或者说是相机里的“某种东西”!那东西,靠吞噬加工后的记忆为生!而那个男人,可能是宿主,是守护者,也可能是……被吞噬后剩下的空壳!
我的那张纯黑底片,关着的是我最罪恶的记忆。它现在……是不是正在被“加工”?会被做成什么?用来“喂养”时,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我必须拿回它!趁它还没被用掉!
等刘师傅失魂落魄地离开,我深吸一口气,撞门而入!
“把我的记忆还给我!”我吼道。
男人缓缓转身,手里捏着的,正是我那张黑色底片。此刻,底片边缘竟长出细细的、血管般的红色纹路,微微搏动。
“还?”他歪头,浅色瞳仁冰冷,“合同写得很清楚:‘永不归还’。它已不属于你。而且……”他轻轻弹了弹底片,“‘蚀’已开始。你以为,被蚀刻的记忆,只是‘复制品’?不,那是连同承载它的神经通路、情感联结一起被‘剪切’下来的原件。你脑中的空白,会吸引别的填补,或者……让‘相邻’的记忆也慢慢坍缩进来。你丢掉的记忆会越来越多,直到……”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变成一个干净的空房间。”
“你……你这个怪物!你到底在喂什么?!”我指着那第三台震动的相机。
他笑了,第一次露出完整的、令人极端不适的笑容:“喂‘回忆’本身啊。记忆是有重量的,有味道的,有生命的……尤其是痛苦的、罪恶的、执念的记忆,最为……美味。‘它’饿了很久了。多亏你们这些慷慨的客人。”
相机黑布猛然掀开一角——没有镜头!本该是镜头的地方,是一个不断旋转的、由无数破碎人脸和景象构成的漩涡!漩涡深处,传来亿万人的细语、哭泣、嘶吼……还有吮吸和咀嚼的声音!
那就是“它”!以记忆为食的怪物!
“而你的这份,”他举起我的黑色底片,走向漩涡,“充满罪恶和恐惧的‘美味’,将是今晚的主餐。”
“不!!!”我扑上去抢夺。
他轻易闪开,手一扬,将底片抛向漩涡!
就在底片即将没入的瞬间——漩涡中伸出了一只……由无数光影碎片拼凑成的“手”,抓住了底片!同时,一个混合了无数声音的、非人的意识流,直接撞进我的大脑:
“痛苦……忏悔……逃逸……渴望……你的……也是我的……进来……一起……永恒回味……”
我头痛欲裂,仿佛自己的灵魂也要被扯碎吸进去!而那张黑色底片,在“手”中开始融化,释放出粘稠的黑暗——那正是我被抽走的罪恶记忆的实体!黑暗被漩涡贪婪吸食,同时,我感到自己脑中更多的记忆被疯狂抽离!童年的欢笑、初恋的心跳、成功的喜悦……它们化为各色光点,从我七窍飘出,飞向漩涡!
他在掠夺我全部的记忆!用我最初的“交易”作为锚点,要吸干我!
濒临崩溃的绝望中,我瞥见工作台上还有几张未使用的空白底片,和那把银针。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
我用尽最后力气,抓起银针和空白底片,不是刺向男人,而是狠狠——刺向自己的太阳穴!不是自杀,而是模仿他“蚀刻”的动作!我要主动地、粗暴地,将我此刻“正在被掠夺”的恐怖记忆,以及我对这照相馆、对这男人的所有认知和愤怒,强行“蚀刻”进空白底片!
“啊——!!!”难以想象的剧痛!仿佛脑浆被搅动!但奇迹发生了,那些被抽离的记忆光点,有一部分改变了方向,随着我的意志,灌入了手中的空白底片!底片瞬间变得滚烫,浮现出飞速变幻的、混乱恐怖的影像——漩涡、男人狞笑、张阿婆的空洞眼神……
同时,我与那记忆漩涡的联系,似乎因为“分流”而减弱了一瞬!
男人脸色骤变:“你竟敢……自己‘蚀刻’?!停下!未经验证的记忆,是‘污染’!”
他扑过来抢夺我手中的底片。
我不管不顾,将滚烫的、承载着“此刻恐怖”的记忆底片,用尽全力——掷向了那记忆漩涡!
“请你……也尝尝这个!!!”我嘶声尖叫。
底片没入漩涡。
“不!!!”男人发出非人的惨嚎,仿佛这一击伤害的是他本体!
记忆漩涡骤然停滞!然后开始混乱地闪烁、扭曲!那些破碎的人脸和景象疯狂冲撞,发出混乱尖锐的杂音!漩涡中的“手”胡乱挥舞,抓住附近晾着的其他记忆底片,胡乱塞进“嘴”里,试图平复“污染”带来的痛苦……
整个照相馆开始剧烈震动!墙上的空相框纷纷掉落,那些“凝固的阴影”流淌出来,在地上蜿蜒,发出叹息。
男人痛苦地蜷缩在地,身体变得透明,浮现出内部无数挣扎的记忆光影——他果然早已不是人!
机会!我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身后传来漩涡暴怒、混乱的吞噬声,男人的哀嚎逐渐变调,与无数记忆的悲鸣混在一起……
我冲出照相馆,头也不回地狂奔。直到力竭瘫倒在老街入口,回头望去——
照相馆的门窗缝隙,正渗出污浊的、不断变幻色彩的光。里面传来闷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在咀嚼、在愤怒地重组。
而我……我摸着额头,感到一阵冰冷的空洞。我牺牲了哪段记忆来实施那疯狂的反击?我想不起来……是某位亲人的脸?还是某个重要的技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记忆版图,永久地缺失了一块,边缘参差不齐,透着寒风。
更糟糕的是,我手中,不知何时,紧紧攥着一张新的、温热的底片——那是反击时,从我身上剥离的、关于“今晚恐怖”的记忆副本吗?还是……那漩涡“回馈”给我的、别的什么可怕东西?
我不敢看。
远处,照相馆的招牌在惨淡月光下,依旧歪斜着:“留存您最珍贵的记忆,每张仅收一角。”
但我知道,它很快会再开张。也许换个人,也许换个样子。因为“它”永远饥饿。
而我,和那些丢失了部分灵魂的顾客们一样,将永远活在记忆被蛀空的恐惧里,并时刻担心——手中这张来历不明的底片,会不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动“播放”起来?
或者……它已经,在悄悄吸引着、蚀刻着我“相邻”的记忆了?
你听……脑子里……是不是有细细的、像定影液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