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古镇深藏在群山褶皱里,终年雾气缭绕。
镇子中央有棵老槐树,据说已经活了一千三百年。
树下有口井,井水清甜,但镇上的人从不饮用。
因为每隔七年,井里会漂上来一样东西。
今年漂上来的,是一只铃铛。
铜铸的,小巧精致,表面布满暗绿色的铜锈,却没有丝毫破损。
最奇特的是,它没有铃舌。
铃铛内部空空如也,摇晃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镇上的老人看到这只铃铛,脸色都变了。
他们说,这是是灾祸的预告。
上一次它出现,是四十九年前。
那一年,镇上死了十七个人。
都是自杀。
每个人都用同样的方式——用细绳将这铃铛系在脖颈上,然后跳进那口井里。
尸体捞上来时,铃铛还在颈间挂着,依然发不出声音。
镇上最有学问的赵老先生翻阅古籍,找到了零星记载。
书中说,并非人间之物。
它来自一个“无音之地”,在那里,声音是不被允许存在的禁忌。
铃铛没有舌,因为它吞下了第一个摇响它的人的声音。
此后,它便开始收集声音。
收集够一百个人的声音,铃铛里就会长出铃舌。
那时,它会自己响起来。
而听到铃声的人,都会失去自己的声音。
然后,成为铃铛的一部分。
这些传说,刚从外地来的李砚并不知道。
他在古镇开了一家小小的民俗工艺品店,专门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老物件。
听说井里捞出古铃,他第一时间赶去了。
只一眼,他就被那只铃铛迷住了。
铜锈下隐约可见繁复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图腾。
他花了大价钱,从镇民手中买下了铃铛。
老人们劝他,说这不祥。
他笑着摇头,说自己是无神论者。
铃铛被摆在店里最显眼的柜台上。
奇怪的是,自从铃铛进了店,生意突然好了起来。
原本冷清的小店,每天都有客人上门。
他们不买别的,只围着那只铃铛看。
有些人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眼神迷离,仿佛被摄走了魂魄。
李砚开始做噩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绝对的寂静里。
没有风声,没有水声,没有自己的心跳声。
只有一只铃铛,悬在虚空之中。
铃铛慢慢转向他,内部的黑暗深不见底。
然后,从黑暗里,伸出了一只手。
苍白,修长,食指竖起,贴在无形的唇上。
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每次都在这个时候惊醒,浑身冷汗。
白天,他仔细观察那只铃铛。
某天午后,阳光恰好照进铃铛内部。
他看见,铜壁上映出了极淡的影子。
不是他的倒影。
而是一个模糊的人形,蜷缩在铃铛底部,像是沉睡的胎儿。
他揉了揉眼睛,影子消失了。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从此挥之不去。
第一个月圆之夜,店里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是个瘦高的男人,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衫,脸色苍白得不像活人。
他径直走到铃铛前,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铃铛表面。
“它饿了。”男人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什么?”李砚一愣。
“它需要声音。”男人转过头,眼睛深陷,瞳孔却是诡异的灰白色,“你的声音。”
李砚感到一阵寒意:“你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抚摸铃铛。
“四十九年前,我父亲是第一个。”男人低声说,“他把铃铛系在脖子上,跳进了井里。不是为了死,是为了喂饱它。”
“喂饱……什么?”
“里面的东西。”男人指向铃铛,“那个永远吃不饱的东西。”
说完,男人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李砚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决定把铃铛处理掉。
可是无论他把它丢到哪里——后山、河沟、甚至扔回那口井——第二天清晨,它总会回到柜台上。
安静地待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
他开始出现幻听。
明明身处寂静之中,却总觉得耳边有极细微的声响。
像是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却听不清内容。
又像是铃铛在轻轻摇晃,可它明明发不出声音。
更诡异的是,他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了对某些声音的记忆。
他记得母亲的样子,却想不起她说话的声音。
他记得童年唱过的歌谣,却记不起旋律。
声音,正从他的记忆里被一点点抹去。
他去找赵老先生。
老先生住在镇子最边缘的老宅里,屋内堆满了发黄的典籍。
听完李砚的叙述,老先生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翻开一本虫蛀严重的古书,指着一行字让李砚看。
“,非金非铜,乃聚怨所化。”
“其内无舌,因舌乃人之声骨所化。”
“每食一声,铃壁生一纹。”
“纹满百,铃舌自成。”
“舌成之日,闻铃者皆失其声,化为此铃新纹。”
李砚盯着那些晦涩的文字:“意思是……它真的在吃人的声音?”
“不只是声音。”老先生合上书,眼神凝重,“是‘声骨’。”
“声骨?”
“每个人生来喉中都有一块小小的骨头,称之为‘声骨’。它不存于医书,却是人发声的本源。”老先生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要的,就是这块骨头。”
“它怎么取走?”
“通过记忆。”老先生说,“你先忘记声音,然后忘记如何发声,最后,那块骨头会从你喉中消失,成为铃铛的一部分。”
李砚感到喉间一阵刺痛。
“有什么办法摆脱它?”
老先生摇头:“除非找到它最初的主人,那个被它吞下第一声的人。但那个人,早在几百年前就死了。”
“不,也许没死。”老先生忽然想起什么,“古籍记载,被完全吞噬的人,不会真正死去。他们会活在铃铛里,成为‘守铃人’。”
“守铃人?”
“永远被困在无声世界里,守护着铃铛,引诱下一个受害者。”
李砚想起了梦中那只苍白的手。
还有那个食指竖在唇前的手势。
那不是警告。
是邀请。
当晚,李砚决定做最后一搏。
他把铃铛带到老槐树下,准备用铁锤砸碎它。
月光很亮,照得铃铛表面的铜锈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举起锤子,狠狠砸下。
就在锤子即将碰到铃铛的瞬间,铃铛自己动了。
它轻轻一晃,躲开了锤击。
然后,它内部传出了声音。
不是铃声。
是一个女人的笑声。
清脆,悦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李砚僵住了。
铃铛里怎么会有笑声?它没有舌啊!
笑声持续着,渐渐变成了哭声。
然后是说话声,唱歌声,叫喊声,诅咒声……
无数声音从那个小小的铜器里涌出来,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
李砚捂住耳朵,但那声音直接钻进他的脑子。
他听出了其中一些声音。
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老人的,有孩子的……
还有他自己的。
是他昨天自言自语的声音,是他今早清嗓子的声音,是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的儿时啼哭的声音。
铃铛在收集他的声音。
一直在收集。
“停下!”他嘶吼。
声音戛然而止。
铃铛安静地躺在泥土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李砚知道不是。
他捡起铃铛,这次,他清楚地看到了内部的变化。
铜壁上,出现了新的纹路。
细细的,蜿蜒的,像是血管,又像是声波的形状。
那是声音的纹路。
他的声音的纹路。
他颤抖着将铃铛举到眼前,对着月光朝里看。
这次,他看到了更多。
不止一个人形。
铃铛内壁上,密密麻麻地,全是蜷缩的人形。
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挤在狭窄的铜壁空间里,无声地呐喊着,挣扎着。
最底部的那个,身形瘦高,穿着长衫。
是那个警告他的男人。
男人抬起头,灰白色的眼睛隔着铜壁与他对视。
然后,男人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但李砚读懂了唇语。
“欢迎加入。”
李砚想把铃铛扔掉,但他的手不听使唤。
手指死死攥着铃铛,指节发白。
铃铛开始发热,温度越来越高,烫得他手掌刺痛。
但他松不开手。
铜锈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崭新的铜面。
光滑如镜,映出他扭曲的脸。
然后,铜面映出了别的东西。
他身后,站着许多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
他们静默地站着,眼神空洞,脖颈上都系着一根细绳。
绳子的另一端,消失在虚空之中。
李砚缓缓转头。
身后空无一人。
但当他转回来,铜面上依然映着那群人。
而且,人群在靠近。
一点点地,无声地,向他靠近。
他感到脖子一紧。
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绳子的另一端,握在一只苍白的手里。
那只手,从铃铛内部伸了出来。
李砚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声带还在振动,但声音消失了。
被铃铛吞掉了。
绳子开始收紧。
不是要勒死他,而是要把他拉进去。
拉进那个狭窄的铜壁空间。
他的身体开始变形,缩小,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挤压。
视野逐渐变暗,最后只剩铃铛内部的景象。
无数张脸,在黑暗中看着他。
他们为他挪出一点空间。
刚好够他蜷缩进去。
然后,铜壁合拢。
月光下,老槐树下的泥土上,只剩一只铃铛。
铜锈已经完全脱落,崭新如初。
铃铛内部,隐约可见又多了一个蜷缩的人形。
晨光熹微时,第一个镇民路过老槐树。
他看到了那只铃铛,好奇地捡起来。
摇了摇,没有声音。
但他隐约听到,铃铛里传出极细微的动静。
像是很多人在同时呼吸。
又像是在低语,在哭泣,在等待。
镇民把铃铛带回了家。
他不知道,铃铛内壁上,纹路又多了几道。
离一百道,越来越近了。
而古镇的雾气,似乎比往日更浓了些。
浓得像是要吞没一切声音。
浓得像是,在为铃舌长成的那一刻,准备一个绝对寂静的舞台。
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里,一百个人蜷缩在铜壁中,等待着。
等待第一百个声音被吞入。
等待铃舌长成。
等待铃声响起。
等待整个世界,陷入他们所在的永恒寂静。
而那只苍白的手,依然悬在虚空。
食指竖起,贴在无形的唇上。
嘘——
下一个,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