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骨铃(1 / 1)

这座古镇深藏在群山褶皱里,终年雾气缭绕。

镇子中央有棵老槐树,据说已经活了一千三百年。

树下有口井,井水清甜,但镇上的人从不饮用。

因为每隔七年,井里会漂上来一样东西。

今年漂上来的,是一只铃铛。

铜铸的,小巧精致,表面布满暗绿色的铜锈,却没有丝毫破损。

最奇特的是,它没有铃舌。

铃铛内部空空如也,摇晃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镇上的老人看到这只铃铛,脸色都变了。

他们说,这是是灾祸的预告。

上一次它出现,是四十九年前。

那一年,镇上死了十七个人。

都是自杀。

每个人都用同样的方式——用细绳将这铃铛系在脖颈上,然后跳进那口井里。

尸体捞上来时,铃铛还在颈间挂着,依然发不出声音。

镇上最有学问的赵老先生翻阅古籍,找到了零星记载。

书中说,并非人间之物。

它来自一个“无音之地”,在那里,声音是不被允许存在的禁忌。

铃铛没有舌,因为它吞下了第一个摇响它的人的声音。

此后,它便开始收集声音。

收集够一百个人的声音,铃铛里就会长出铃舌。

那时,它会自己响起来。

而听到铃声的人,都会失去自己的声音。

然后,成为铃铛的一部分。

这些传说,刚从外地来的李砚并不知道。

他在古镇开了一家小小的民俗工艺品店,专门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老物件。

听说井里捞出古铃,他第一时间赶去了。

只一眼,他就被那只铃铛迷住了。

铜锈下隐约可见繁复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图腾。

他花了大价钱,从镇民手中买下了铃铛。

老人们劝他,说这不祥。

他笑着摇头,说自己是无神论者。

铃铛被摆在店里最显眼的柜台上。

奇怪的是,自从铃铛进了店,生意突然好了起来。

原本冷清的小店,每天都有客人上门。

他们不买别的,只围着那只铃铛看。

有些人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眼神迷离,仿佛被摄走了魂魄。

李砚开始做噩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绝对的寂静里。

没有风声,没有水声,没有自己的心跳声。

只有一只铃铛,悬在虚空之中。

铃铛慢慢转向他,内部的黑暗深不见底。

然后,从黑暗里,伸出了一只手。

苍白,修长,食指竖起,贴在无形的唇上。

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每次都在这个时候惊醒,浑身冷汗。

白天,他仔细观察那只铃铛。

某天午后,阳光恰好照进铃铛内部。

他看见,铜壁上映出了极淡的影子。

不是他的倒影。

而是一个模糊的人形,蜷缩在铃铛底部,像是沉睡的胎儿。

他揉了揉眼睛,影子消失了。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从此挥之不去。

第一个月圆之夜,店里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是个瘦高的男人,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衫,脸色苍白得不像活人。

他径直走到铃铛前,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铃铛表面。

“它饿了。”男人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什么?”李砚一愣。

“它需要声音。”男人转过头,眼睛深陷,瞳孔却是诡异的灰白色,“你的声音。”

李砚感到一阵寒意:“你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抚摸铃铛。

“四十九年前,我父亲是第一个。”男人低声说,“他把铃铛系在脖子上,跳进了井里。不是为了死,是为了喂饱它。”

“喂饱……什么?”

“里面的东西。”男人指向铃铛,“那个永远吃不饱的东西。”

说完,男人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李砚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决定把铃铛处理掉。

可是无论他把它丢到哪里——后山、河沟、甚至扔回那口井——第二天清晨,它总会回到柜台上。

安静地待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

他开始出现幻听。

明明身处寂静之中,却总觉得耳边有极细微的声响。

像是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却听不清内容。

又像是铃铛在轻轻摇晃,可它明明发不出声音。

更诡异的是,他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了对某些声音的记忆。

他记得母亲的样子,却想不起她说话的声音。

他记得童年唱过的歌谣,却记不起旋律。

声音,正从他的记忆里被一点点抹去。

他去找赵老先生。

老先生住在镇子最边缘的老宅里,屋内堆满了发黄的典籍。

听完李砚的叙述,老先生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翻开一本虫蛀严重的古书,指着一行字让李砚看。

“,非金非铜,乃聚怨所化。”

“其内无舌,因舌乃人之声骨所化。”

“每食一声,铃壁生一纹。”

“纹满百,铃舌自成。”

“舌成之日,闻铃者皆失其声,化为此铃新纹。”

李砚盯着那些晦涩的文字:“意思是……它真的在吃人的声音?”

“不只是声音。”老先生合上书,眼神凝重,“是‘声骨’。”

“声骨?”

“每个人生来喉中都有一块小小的骨头,称之为‘声骨’。它不存于医书,却是人发声的本源。”老先生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要的,就是这块骨头。”

“它怎么取走?”

“通过记忆。”老先生说,“你先忘记声音,然后忘记如何发声,最后,那块骨头会从你喉中消失,成为铃铛的一部分。”

李砚感到喉间一阵刺痛。

“有什么办法摆脱它?”

老先生摇头:“除非找到它最初的主人,那个被它吞下第一声的人。但那个人,早在几百年前就死了。”

“不,也许没死。”老先生忽然想起什么,“古籍记载,被完全吞噬的人,不会真正死去。他们会活在铃铛里,成为‘守铃人’。”

“守铃人?”

“永远被困在无声世界里,守护着铃铛,引诱下一个受害者。”

李砚想起了梦中那只苍白的手。

还有那个食指竖在唇前的手势。

那不是警告。

是邀请。

当晚,李砚决定做最后一搏。

他把铃铛带到老槐树下,准备用铁锤砸碎它。

月光很亮,照得铃铛表面的铜锈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举起锤子,狠狠砸下。

就在锤子即将碰到铃铛的瞬间,铃铛自己动了。

它轻轻一晃,躲开了锤击。

然后,它内部传出了声音。

不是铃声。

是一个女人的笑声。

清脆,悦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李砚僵住了。

铃铛里怎么会有笑声?它没有舌啊!

笑声持续着,渐渐变成了哭声。

然后是说话声,唱歌声,叫喊声,诅咒声……

无数声音从那个小小的铜器里涌出来,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

李砚捂住耳朵,但那声音直接钻进他的脑子。

他听出了其中一些声音。

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老人的,有孩子的……

还有他自己的。

是他昨天自言自语的声音,是他今早清嗓子的声音,是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的儿时啼哭的声音。

铃铛在收集他的声音。

一直在收集。

“停下!”他嘶吼。

声音戛然而止。

铃铛安静地躺在泥土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李砚知道不是。

他捡起铃铛,这次,他清楚地看到了内部的变化。

铜壁上,出现了新的纹路。

细细的,蜿蜒的,像是血管,又像是声波的形状。

那是声音的纹路。

他的声音的纹路。

他颤抖着将铃铛举到眼前,对着月光朝里看。

这次,他看到了更多。

不止一个人形。

铃铛内壁上,密密麻麻地,全是蜷缩的人形。

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挤在狭窄的铜壁空间里,无声地呐喊着,挣扎着。

最底部的那个,身形瘦高,穿着长衫。

是那个警告他的男人。

男人抬起头,灰白色的眼睛隔着铜壁与他对视。

然后,男人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但李砚读懂了唇语。

“欢迎加入。”

李砚想把铃铛扔掉,但他的手不听使唤。

手指死死攥着铃铛,指节发白。

铃铛开始发热,温度越来越高,烫得他手掌刺痛。

但他松不开手。

铜锈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崭新的铜面。

光滑如镜,映出他扭曲的脸。

然后,铜面映出了别的东西。

他身后,站着许多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

他们静默地站着,眼神空洞,脖颈上都系着一根细绳。

绳子的另一端,消失在虚空之中。

李砚缓缓转头。

身后空无一人。

但当他转回来,铜面上依然映着那群人。

而且,人群在靠近。

一点点地,无声地,向他靠近。

他感到脖子一紧。

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绳子的另一端,握在一只苍白的手里。

那只手,从铃铛内部伸了出来。

李砚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声带还在振动,但声音消失了。

被铃铛吞掉了。

绳子开始收紧。

不是要勒死他,而是要把他拉进去。

拉进那个狭窄的铜壁空间。

他的身体开始变形,缩小,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挤压。

视野逐渐变暗,最后只剩铃铛内部的景象。

无数张脸,在黑暗中看着他。

他们为他挪出一点空间。

刚好够他蜷缩进去。

然后,铜壁合拢。

月光下,老槐树下的泥土上,只剩一只铃铛。

铜锈已经完全脱落,崭新如初。

铃铛内部,隐约可见又多了一个蜷缩的人形。

晨光熹微时,第一个镇民路过老槐树。

他看到了那只铃铛,好奇地捡起来。

摇了摇,没有声音。

但他隐约听到,铃铛里传出极细微的动静。

像是很多人在同时呼吸。

又像是在低语,在哭泣,在等待。

镇民把铃铛带回了家。

他不知道,铃铛内壁上,纹路又多了几道。

离一百道,越来越近了。

而古镇的雾气,似乎比往日更浓了些。

浓得像是要吞没一切声音。

浓得像是,在为铃舌长成的那一刻,准备一个绝对寂静的舞台。

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里,一百个人蜷缩在铜壁中,等待着。

等待第一百个声音被吞入。

等待铃舌长成。

等待铃声响起。

等待整个世界,陷入他们所在的永恒寂静。

而那只苍白的手,依然悬在虚空。

食指竖起,贴在无形的唇上。

嘘——

下一个,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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