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每到雨季,总会有连绵不绝的细雨。
雨下得最长的那一年,持续了整整四十天。
街道被淹没了大半,人们只能划着小舟在楼房间穿行。
雨停的那天清晨,水面漂来了一口木箱。
箱子很旧,却滴水未进,像是刚被漆过一样干燥。
他划着船经过,鬼使神差地捞起了它。
箱子上没有锁,只有一道浅浅的凹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反复刮过。
他打开了箱子。
里面蜷缩着一个年轻女子,浑身湿透,却在沉睡中均匀地呼吸。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伤口很深,却没有流血,只是微微地张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嘴。
他把她带回了家。
女子醒来时,眼神空洞,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也记不起从哪里来。
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逃。
逃什么呢?她说不清。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伤,轻声说:“这里,永远不会愈合。”
的确,那道伤口始终保持着刚划开时的样子,不流血,不结痂,也不感染。
医生检查后束手无策,只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
他们同居了。
日子久了,他发现她有一些奇怪的习惯。
她怕水,尤其是雨水。
每当窗外开始下雨,她就会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捂着手腕,瑟瑟发抖。
她说雨水会唤醒“它们”。
“它们是谁?”他问。
她只是摇头,眼神里满是恐惧。
她开始帮他料理家务,做得细致入微。
只是每次切菜时,她都会盯着刀刃发呆。
有一次,他看见她用刀尖轻轻划破自己的指尖。
没有流血。
她盯着那道新的伤口看了很久,然后继续切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越来越爱她。
爱她的沉默,爱她的神秘,爱她手腕上那道不会愈合的伤口。
他向她求婚了。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但提出了一个条件。
“永远不要让我淋雨。”她说。
“永远不会。”他郑重承诺。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朋友。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可笑容很快僵住了——窗外传来了雨声。
只是很小的雨,淅淅沥沥。
她却像是听到了世界末日的前奏,疯狂地冲向窗户,死死拉上窗帘。
然后她缩在床头,捂着手腕,开始低声啜泣。
他抱住她,感到她的身体冷得像冰。
“它们来了。”她喃喃道。
“谁?”
“那些……跟着我的人。”
他望向窗外,只有昏黄的路灯和细密的雨丝。
没有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平静下来。
直到她怀孕。
怀孕后,她开始做噩梦。
梦里总是同样的场景:她站在雨中,无数双苍白的手从水洼里伸出,抓住她的脚踝。
她尖叫着醒来,手腕上的伤口开始发痒。
她说伤口在“说话”。
“说什么?”他担忧地问。
“说……时间快到了。”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为却越来越反常。
她开始收集家里所有的刀具,藏在床底下。
她会在半夜突然坐起来,盯着自己的手腕,嘴里念念有词。
有一次,他半夜醒来,发现她不在床上。
他找遍了整个屋子,最后在浴室找到了她。
她站在镜子前,手里拿着一把剃须刀片。
手腕上,那道旧伤口旁边,又多了一道新的划痕。
同样没有流血。
“你在做什么?”他夺过刀片。
“我想看看……”她眼神迷茫,“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里面?”
“是啊。”她抬头看他,眼神突然变得清澈,“伤口里面,藏着另一个我。”
他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诊断她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幻觉,开了药。
药似乎起作用了。
她平静了一段时间,不再谈论伤口,也不再害怕下雨。
他甚至敢在雨天拉开窗帘,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说雨其实很美。
他以为一切都在好转。
生产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双胞胎,一男一女,都很健康。
奇怪的是,两个孩子的手腕上,各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像是胎记,又像是……还没完全形成的伤口。
助产士说可能是产道挤压造成的,过几天就会消失。
但红痕没有消失。
它们一直留在孩子们的手腕上,不痛不痒,只是静静地存在着。
妻子看着孩子们,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她抱起两个孩子,轻声哼着歌。
歌的旋律很怪,像是某种古老的童谣。
他听不懂歌词,只觉得那调子让人心里发毛。
从那天起,妻子彻底变了。
她不再害怕下雨,反而开始渴望雨天。
她会抱着孩子们站在窗前,等着第一滴雨落下。
雨来的时候,她会微笑,会哼那首古怪的歌。
而孩子们,会在雨声中安静地睡着,手腕上的红痕微微发亮。
他开始做噩梦。
梦里,妻子站在雨中,孩子们在她怀里。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流进她手腕的伤口里。
伤口张开了,像嘴一样,吮吸着雨水。
然后,从伤口里,伸出了一根苍白的手指。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一只手,从她的伤口里爬了出来。
他惊醒了。
身边的妻子睡得正香,手腕上的伤口在月光下微微泛白。
他轻轻掀开被子,看向那道伤口。
月光照进去,深不见底。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手指伸进去,摸摸里面到底有什么。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妻子睁开了眼睛。
“你想看吗?”她轻声问。
他缩回手,心跳如鼓。
“看什么?”
“真相。”
她坐起来,举起手腕,将伤口对准他的眼睛。
“看吧。”
他凝视着那道伤口。
起初,什么也没有。
然后,他看到了光。
微弱的光,从伤口深处透出来。
光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凑得更近,几乎把脸贴了上去。
然后,他看到了——
眼睛。
伤口深处,有一双眼睛,正回望着他。
他尖叫着后退,摔下了床。
妻子却笑了,那笑容陌生而诡异。
“现在你知道了。”她说。
“知道什么?那是什么?”
“是‘我’啊。”她抚摸着自己的伤口,“一直住在这里面的‘我’。”
“你疯了。”
“也许吧。”她躺回去,闭上眼睛,“但很快,我就不用一个人疯了。”
第二天,妻子不见了。
孩子们还在婴儿床里,安静地睡着。
手腕上的红痕,似乎更深了一些。
他找遍了整个城市,报了警,贴了寻人启事。
没有线索。
警察查了她的身份,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她是个不存在的人。
没有出生记录,没有身份信息,没有任何档案。
仿佛她是凭空出现在那口箱子里的。
第七天,下雨了。
这是他妻子失踪后的第一场雨。
他站在窗前,看着雨丝,突然想起了她说过的话。
“雨水会唤醒它们。”
他冲回卧室,掀开孩子们的襁褓。
孩子们手腕上的红痕,在雨天里,变成了完整的伤口。
和他们的母亲一模一样——微微张开,不流血,不结痂。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那伤口。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婴儿睁开了眼睛。
两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然后,他们笑了。
婴儿不该有那样的笑容——那笑容太成熟,太诡异,太熟悉。
那是他妻子的笑容。
“爸爸。”男婴开口说话,声音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们回家了。”
女婴也开口,同样的女声:“你答应过,永远不会让我淋雨。”
他跌坐在地,浑身发冷。
“你们……是什么?”
“我们是‘’。”两个孩子齐声说,“是永远不会愈合的过去,是永远无法摆脱的记忆。”
“每一个在雨夜自杀的女人,都会留下这样一道伤口。”
“伤口里,住着我们。”
“我们等待下一个雨季,等待下一个容器。”
“你的妻子,就是上一个容器。”
“现在,轮到孩子们了。”
他疯狂地摇头:“不……不可能……”
“看看你自己的手腕吧。”男婴说。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不知何时,那里也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正在慢慢变成伤口。
“你也打开了箱子。”女婴说,“你也接纳了我们。”
“现在,你也是容器的一部分了。”
他感到手腕一阵刺痛。
伤口完全形成了,微微张开。
他凑近去看,看到了同样的光,同样的眼睛。
无数双眼睛,在伤口深处回望着他。
每一双眼睛,都是一个在雨夜消失的女人。
每一双眼睛,都是一段永远不会愈合的过去。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他听到脚步声,从浴室传来。
他转过头。
妻子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她微笑着,手腕上的伤口大张着,里面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正在向她招手。
“来吧。”妻子说,“雨水来接我们了。”
他看向孩子们。
他们已经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他们的母亲。
手腕上的伤口里,也开始伸出苍白的手指。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腕。
一只手指,正从伤口里探出头来。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一只手,从他的身体里,爬了出来。
他感到一阵空虚,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伤口里流失。
是记忆。
关于妻子的记忆,关于孩子们的记忆,关于自己的记忆……
全都在流失,流入那道伤口,流入那些从伤口里爬出来的手里。
他最后看到的,是妻子和孩子们牵着手,走进了雨中。
雨水淹没了他们,也淹没了他。
当邻居发现时,屋子里空无一人。
只有三口木箱,摆在客厅中央。
箱子上没有锁,只有浅浅的凹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反复刮过。
邻居好奇地打开了第一口箱子。
里面蜷缩着一个年轻男子,浑身湿透,却在沉睡中均匀地呼吸。
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伤口很深,却没有流血,只是微微地张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嘴。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
细雨连绵,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另一口木箱正顺水漂来。
漂向下一个好奇的人。
漂向下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雨还在下。
一直下。
直到所有的伤口都被唤醒。
直到所有的容器都被填满。
直到每个人都成为过去的一部分。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