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和妻子苏晚搬进新家的第一个月,一切安好。
第二个月开始,苏晚总说冰箱里的酸奶少得快。
“你是不是半夜偷喝了?”她戳着周延的胳膊,“以前没见你这么爱喝酸奶。”
周延摇头。他乳糖不耐,从来不碰酸奶。
他们检查了冰箱,密封完好。门上的摄像头也没有拍到任何异常。只是每隔两三天,一瓶酸奶就会消失,只剩下空荡荡的格子。他们换了带锁的迷你冰箱,锁在次日清晨被发现打开,里面又一瓶酸奶不翼而飞。
接着是苏晚的梳子。
那把她用了十年的牛角梳,某天早晨出现在客厅茶几上,梳齿间缠绕着几根长发——不是苏晚的栗色卷发,而是直的、漆黑的、更长的头发。苏晚吓得把梳子扔进垃圾桶。第二天,梳子又回到浴室洗手台上,湿漉漉的,像是刚被用过。
周延怀疑家里进了人。他请假在家,检查了每一扇窗、每一个可能的入口,甚至查看了通风管道。一切完好。他在客厅坐了一整夜,眼睛盯着黑暗,耳朵捕捉任何细微声响。凌晨四点左右,他听到厨房传来极其轻微的、瓷器相碰的叮一声。
他冲过去,打开灯。
什么也没有。碗盘整齐地码在沥水架上。
但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陌生的气味。不是食物味,也不是香水味,更像是一种陈旧的、晒过太阳的棉布混合着淡淡灰尘的味道。一吸进鼻子就散了。
事情开始升级。
周延发现自己的衬衫袖口,有时会莫名其妙卷起一道边,像是被人仔细地捻过。苏晚则抱怨她的护肤水消耗速度是以前的两倍。“就好像有另一个人每天都在用。”她说这话时,脸色发白。
他们终于决定在卧室安装一个隐蔽摄像头,正对房门。
第一晚,录像显示一切正常。他们睡得很沉,房门紧闭。
第二晚,凌晨两点十七分,卧室的门把手,缓缓地、无声地向下转动了三十度左右,停住,然后慢慢回弹。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十秒。门外没有任何人影,没有脚步声。
周延感到脊椎窜上一股寒意。他们检查了门锁,完好无损。但门把手上,留下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半透明的粘腻痕迹,像是什么东西干燥后的残留。
“我们搬家吧。”苏晚带着哭腔说。
周延拒绝了。房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这房子是他们掏空积蓄买的。他买了更多摄像头,覆盖了除卧室外的每一个角落,联网,有移动侦测报警。
摄像头拍到的,是更令人窒息的日常。
凌晨三点,客厅沙发的靠垫会无缘无故凹陷下去一块,持续几分钟后复原,仿佛有人坐了下来,又起身离开。
清晨五点,厨房的烧水壶有时会自己亮起加热指示灯,但壶里没有水。几十秒后,灯灭。
书架上的一本书会被抽出一半,过几天又推进去,换另一本被抽出一半。抽出的书毫无规律,从《时间简史》到《家常菜三百例》。
最诡异的一次,摄像头拍到玄关处,那双属于客人的、从未有人穿过的备用拖鞋,其中一只,在光滑的地板上,自己向前滑动了足足半米,然后停下。画面里空无一物。
没有影子,没有轮廓,什么都没有。
只有物体,在“它”的操控下,展示着存在。
周延开始记录。他列了一张单子,写下所有异常发生的时间、地点、涉及物品。他试图寻找规律。很快他发现,“它”似乎在学习,在模仿。
起初只是偷取食物。
然后开始使用物品(梳子、护肤水)。
接着是操作电器(水壶)。
再然后是阅读(书籍)。
最近,它开始表现出对“空间占据”的兴趣——坐在沙发上,转动门把手,移动拖鞋仿佛要“行走”。
它像一个笨拙的、隐形的房客,在深夜里,悄悄练习着如何像一个“人”一样生活。
周延将这个发现告诉苏晚,苏晚捂着脸哭了很久。“它到底是什么?鬼?妖怪?”
“不知道。”周延声音干涩,“但它好像……没表现出直接伤害我们的意图。”
“这还不够可怕吗?”苏晚尖叫,“它在我们的生活里扎根!它在学我们!”
争吵后是冷战,然后是精疲力竭的麻木。他们开始习惯酸奶的定期消失,习惯物品的微小移位,甚至习惯了深夜门把手那细微的转动声。恐惧变成了某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填充着房子的每个角落。他们不再谈论它,仿佛只要不提,这种诡异的“共生”就能维持脆弱的平衡。
直到那个雨夜。
苏晚出差了。周延独自在家,很早就上了床。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一种声音。
不是物体移动声。
是呼吸声。
缓慢,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阻塞感,就在他的床边,非常近。
周延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他僵直着,眼睛紧闭,不敢睁开。他能感觉到,有一个“存在”,就站在他的床头,俯视着他。那陈旧的棉布与灰尘的气味,浓烈得几乎让他作呕。
呼吸声持续了大概一分钟,然后渐渐远去。
卧室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
周延瘫在床上,冷汗浸透睡衣。后半夜,他再也没合眼。
第二天,苏晚回来,周延红着眼睛告诉她昨晚的事。苏晚沉默了很久,从包里拿出一串东西——那是她从一个据说很灵验的道士那里求来的五行绳结,说要挂在卧室门框上。
周延看着那色彩鲜艳的绳结,心里没有任何指望,但还是任由苏晚挂了上去。
挂上绳结的当晚,异常停止了。
酸奶安然待在冰箱。梳子老老实实待在抽屉。一夜安眠。
连续三天,风平浪静。
苏晚脸上有了笑容,说钱没白花。周延却感到一种更加深沉的不安。这平静太突兀,太刻意,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第四天傍晚,周延提前下班回家。打开门的瞬间,那股熟悉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烈。他心脏一紧,快步走进客厅。
一切如常。
不,有哪里不对。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那里通常只放一个遥控器和一盒抽纸。但现在,茶几正中央,多了一个东西。
一个白色的瓷杯。
杯子里有半杯水。
杯口边缘,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微微湿润的唇印。
周延的呼吸停止了。他认得这个杯子。那是他们搬家时打碎的一套餐具里的一只,他亲手将碎片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现在,它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里面装着水,仿佛刚刚被人用过。
“它”不仅在学习模仿。
它开始“使用”这个家,以更具体、更个人化的方式。
而且,它修复了物品。这意味着什么?
周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背后的餐边柜。柜子摇晃,顶上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他脚边。
是一本硬皮笔记本。深蓝色封面,没有任何标识。不是他们的东西。
周延颤抖着捡起本子,翻开。
第一页,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极其生疏的字迹,像初学写字的孩童:
“酸奶。好。”
第二页:
“梳头。头发长。”
第三页:
“看书。不懂。困。”
第四页:
“坐。累。”
第五页,字迹稍微流畅了一点点:
“看你们睡。羡慕。”
周延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本子。他快速翻页。
后面几页记录着更多琐碎的“体验”:水的味道(无味),灯光的感觉(温暖),触摸布料(柔软)……像一本蹩脚的人类生活体验报告。
翻到最近一页,日期是昨天。上面的字迹已经工整了许多,几乎像一个正常成年人的笔迹:
“尝试交谈。他害怕。失败。”
“需要更好的方式。”
“需要……更接近。”
最后三个字,笔迹很深,力透纸背。
周延猛地合上笔记本,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它不仅在观察、模仿、使用……它还在记录、思考,甚至产生了“交流”和“接近”的欲望!那个五行绳结不是驱散了它,而是让它变得更加隐秘,更加……有策略。
他发疯似的在家里寻找。衣柜里,床底下,书架后面,甚至打开了所有插座面板。一无所获。那个“它”,那个隐形的房客,没有实体,却又无处不在。
晚上苏晚回来,周延给她看了笔记本。苏晚读完后,面无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们走,”她语无伦次,“今晚就住酒店,这房子不要了,我们走!”
就在这时,卧室里传来“啪”一声轻响。
是他们卧室顶灯开关的声音。
灯,被打开了。
昏黄的光线从卧室门缝下透出。
周延和苏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恐惧。周延抄起桌上的沉重烟灰缸,一步步挪向卧室。苏晚死死抓着他的胳膊。
他拧动门把手,推开。
卧室里空无一人。
顶灯亮着。
床上,原本平整的被子,被掀开了一角,微微凹陷,仿佛刚刚有人从那里起身离开。
枕头上有两个并排的、浅浅的压痕。
而在两个压痕中间,整整齐齐地摆着三样东西:
左边,是苏晚失踪的那支常用口红,盖子已经打开。
右边,是周延找了很久的一枚工作印章。
中间,是那个白色的、有唇印的瓷杯。杯子里不再是水,而是小半杯粘稠的、乳白色的酸奶。
杯下,压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
纸上,是那已经变得相当熟练工整的字体,写着一句话:
“别走。”
“我们是一家人。”
“晚安。”
灯光无声地洒在这一幕诡异的“场景”上。周延和苏晚僵立在门口,无法动弹,无法呼吸。他们终于明白了。
这个“它”,这个隐形的房客,从未想过离开。
它想要的不是分享这个空间。
它想要的是成为这个空间的一部分,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它以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观察、学习、模仿、体验,现在,它开始尝试“融入”和“定义”这个家的秩序。
它摆出了“它的”物品(口红、印章),分享了“它的”饮品(酸奶),营造了“它的”就寝姿态(掀开的被子和枕头压痕),然后向他们道“晚安”。
它在宣告自己的存在,并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试图建立新的、“三位一体”的家庭关系。
苏晚发出一声短促的、濒临崩溃的抽气。周延手里的烟灰缸“哐当”掉在地上。
卧室的灯光,就在这时,闪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开始变暗。
不是熄灭,而是像有人用调光开关,将亮度一点点调低。
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周延和苏晚无比清晰地看到,那张纸上的字迹,正在发生变化。不是出现新字,而是原有的字迹,墨色在慢慢加深、晕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压、摩挲。
最终,当光线暗到只能勉强视物时,那些字迹似乎组成了一个模糊的、扭曲的轮廓。
像一个人形。
像一个坐在床边,侧着头,正在“凝视”着门口他们的、微笑的轮廓。
黑暗中,陈旧棉布与灰尘的气味,温柔地将他们彻底包裹。
窗外,夜色正浓。
这漫长而,终于完成了无声的合围。
他们站在那里,知道从此以后,每一个夜晚,每一盏灯下,每一次呼吸间,都将不再是两个人。
而那个第三位“家人”,正耐心地、无处不在地看着他们,学习着他们,准备着在未来的某一刻,用某种超越他们想象的方式,完成最终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