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墨。
李继川在第三次惊醒时,终于确信那声音不是梦。
不是脚步声。
是摩擦声。
极其缓慢,极其粘稠,像有什么湿重的东西贴着地板,从客厅那头,一寸一寸挪向卧室门。
他屏住呼吸,手在被子下悄悄握紧。枕边的妻子呼吸均匀,对近在门外的异响毫无察觉。床头的电子钟闪着幽蓝的光:03:14。
声音停在门外。
李继川盯着门缝下那片狭窄的黑暗,心脏撞得肋骨生疼。过了约莫一分钟,或许更久,那拖曳的声音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厨房的方向。
他轻轻起身,脚底触及微凉的地板时,不自觉缩了一下。
赤足走到门边,耳朵贴上冰凉的木板。
一片死寂。
他压下门把手,拉开一条缝。客厅笼罩在窗外透进的稀薄夜光里,家具轮廓模糊,像蹲伏的巨兽。目光扫向地板——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也许真是幻听。最近项目压力太大了。
他松了口气,转身想回床,脚尖却踢到一样东西。
低头。
是他的那双深灰色棉布拖鞋,并排摆在卧室门口,鞋头正对着他,工整得过分。他记得清楚,临睡前他把拖鞋脱在了床边,踢到了床底深处。
谁把它们拿出来的?妻子?
李继川捡起拖鞋,指尖传来一种古怪的触感。不是棉布的柔软,而是……一种微妙的韧性,甚至带着一点点体温似的余热。他皱皱眉,一定是错觉。他把拖鞋搁在门边,回到床上。
第二天一切如常。
妻子赵芸在厨房准备早餐,抱怨他半夜起来乱走吵醒了她。李继川矢口否认,只说自己可能做了噩梦。赵芸瞥他一眼,没再多说。
上班时,李继川有些心神不宁。那双拖鞋被整齐摆放在门口的画面,总在脑子里打转。中午在公司洗手间,他低头冲脸,眼角余光瞥见隔间下方缝隙里,一双深灰色的鞋尖,一动不动。
他猛地直起身。
那鞋尖还在。
“谁在里面?”他问。
没有回应。
他蹲下身,想从缝隙看得更清楚。那鞋子的颜色、款式,和他家里那双几乎一样。可就在这时,隔间的门突然向内打开,一个同事打着哈欠走出来,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鞋。
“李工?蹲这儿干嘛?”
李继川尴尬地站起,摇摇头走了出去。一定是眼花了。
然而古怪的感觉如影随形。
接下来几天,那双拖鞋开始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他明明记得自己把它们留在玄关,下班回家却发现它们端正地摆在书房电脑椅下。他凌晨起来喝水,看见它们静静地立在冰箱门前,鞋头朝着冷藏室,仿佛刚刚有“人”站在那里取东西,然后凭空消失了。
更诡异的是位置。
无论他怎么乱放,甚至藏进衣柜顶层,第二天,或者仅仅几个小时后,拖鞋总会回到某种“待命”状态——并排,端正,鞋头指向他接下来最可能去的位置。不是随意摆放,而是精准的预判。
他告诉赵芸,赵芸摸了摸他的额头。
“你是不是太累了?一双拖鞋而已。”
李继川不再对她提起,但恐惧如蔓草滋生。他开始仔细检查拖鞋。很普通的款式,商场打折买的,穿了一年多,底子有些磨损,左鞋内侧有一小块洗不掉的油渍。没什么特别。
直到那个雨夜。
雷声滚滚,李继川独自在书房赶一份报告。赵芸出差了。屋内只开一盏台灯,光晕之外是浓稠的黑暗。敲击键盘的间隙,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沙……沙沙……
这次不是在门外,就在书房里。
就在他背后。
他脖颈后的汗毛竖了起来,缓缓转过头。
书房门口空荡荡。声音停了。他转回身,强迫自己盯着屏幕。
沙沙……
声音更近了,就在书桌右侧,那片灯光与黑暗交界的阴影里。
他猛地将台灯转过去。
光束照亮了地板,也照亮了那双深灰色拖鞋。它们不是静止的。右脚的拖鞋,正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极其缓慢地,向前蹭动了大概一厘米。左脚的拖鞋跟着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仿佛在保持“队形”。
李继川的血凉了。
他盯着它们,足有五分钟,眼睛都不敢眨。拖鞋再没动过,就那样静静地待在光影中。
他鼓起勇气,抄起桌边的厚重辞典,狠狠砸了过去!
拖鞋被砸翻,一只底朝上,一只歪在一边。
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继川喘着粗气,走过去,用脚踢了踢。普通的拖鞋,毫无生气。刚才看到的是幻觉吗?是光线阴影的戏法?还是他精神过度紧张导致的错觉?
他疲惫地捡起拖鞋,触手依旧是那种令人不适的、带着微弱弹性的温热感。他走到阳台,拉开窗,深夜的冷风和雨丝灌进来。他举起拖鞋,想将它们扔进楼下无尽的黑暗里。
就在脱手的前一刻,他停住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攫住了他:不能扔。扔了,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他最终把拖鞋锁进了客厅那个闲置的小保险箱。铁门合上,密码盘转动,咔哒一声锁死。他靠着冰凉的金属箱体,长长舒了口气。
世界清净了。
那一晚他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是周六,天色阴沉。李继川醒来时已近中午。家里异常安静,只有冰箱的嗡鸣。他趿拉着另一双旧的备用拖鞋,走进客厅。
第一眼,他就僵住了。
保险箱的门,开着一条缝。
他冲过去,箱门虚掩,里面空空如也。密码锁完好无损。他猛地回头,目光扫视客厅。
没有。
卧室,没有。
厨房,没有。
书房……他推开书房的门。
它们在那里。
并排摆在书桌正中央,压在他未完成的报告上。鞋头朝着窗户,仿佛在眺望外面的灰蒙蒙的天空。位置极高,没有任何梯子或垫脚物,它们是怎么上去的?
李继川感到一阵眩晕,伴随而来的是压垮理智的愤怒。他受够了!他冲过去,抓起拖鞋,冲到厨房,打开燃气灶,幽蓝的火苗腾起。他要烧了这鬼东西!
火焰舔舐着棉布的表面,却没有预料中的焦糊味升起。拖鞋在火中安然无恙,连颜色都没有变深。李继川惊骇地松开手,拖鞋掉在瓷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依旧完好。
刀!用刀!
他抽出斩骨刀,将拖鞋按在料理台上,用尽全身力气剁下去!
刀刃深深嵌入台面,震得他虎口发麻。抬起刀,拖鞋上连一道白印都没有。坚韧得超乎想象。
绝望像冷水浇头。
他丢下刀,瘫坐在地。那双拖鞋就静静躺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却散发着压倒性的诡异。
手机响了,是赵芸。
“继川,我下午提前回来。对了,你最近是不是动了我放在抽屉里的那瓶安眠药?怎么少了那么多?”
安眠药?李继川愣住。他没有失眠到需要吃药的程度。
“还有,”赵芸的声音有些迟疑,“我上次出差前,好像看到你半夜起来,穿着拖鞋在客厅绕圈走,走了好久,我叫你你也不应……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李继川挂了电话,浑身冰冷。他看向那双拖鞋。
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浮现。
夜深了。
李继川坐在客厅沙发上,眼睛死死盯着几米外地板上的拖鞋。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倒了一杯水,拿出从赵芸抽屉深处找到的安眠药瓶,将剩下的十几片全部倒在手心。
他要验证一下。
如果……如果不是拖鞋在动呢?
如果动的,一直是别的东西,而拖鞋,只是忠实地“穿着”它呢?
这个想法让他牙齿打颤。他捏起药片,就着水,一片一片吞了下去。药效很快,困意如潮水涌来,视野开始模糊。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里,他看见那双拖鞋,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
越来越近。
然后,停在了他的脚边。
他努力想低头,脖子却像锈住了。视线艰难下移。
他看见自己的脚,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伸进了那双深灰色的拖鞋里。
严丝合缝。
紧接着,他的脚,带着拖鞋,动了一下。
向左平移了十厘米。
不是他的意识驱动的。他的大脑明明在发出“静止”的指令。
但他的脚,自己动了。拖鞋,只是跟随。
恐惧的冰刃刺穿了他逐渐迷蒙的意识。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拖鞋从来不是主体。
它们是一种“标记”,一个“接口”,或者说,一副“鞍具”。
真正不安分的,是被它们“选中”和“连接”的东西——比如,他的一双脚。那双鞋在潜移默化中,某种东西通过它们,寄生、融合,最终接管了他双脚的控制权。所以鞋子总是出现在他下一步要去的地方,那不是预判,那是“引领”。所以鞋子无法被破坏,因为被保护的不是鞋本身,而是这种诡异的“连接”。所以妻子看到他梦游,所以安眠药莫名减少——他的身体,他的脚,在他“沉睡”时,穿着这双鞋,进行着未知的活动。
而他清醒时的所有“看见”,那些细微的移动,不过是寄生控制尚不完全时,偶尔泄露出的“同步信号”。
现在,在药物强行剥离他清醒意识的情况下,“它”完全掌控了局面。
李继川感觉自己“站”了起来。不,是他的身体被他的脚带着站了起来。视野摇晃,穿过客厅,走向大门。脚上的拖鞋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拧开门锁,走入昏暗的楼道。
下楼。
冰冷的夜风让他残存的意识打了个寒颤,但无法夺回一丝一毫的控制权。他的脚,踏着那双深灰拖鞋,平稳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方向明确,毫不犹豫。
穿过两个街区,来到一个老旧的公园。深夜的公园空无一人,只有惨白路灯照着荒芜的小径。他的脚带着他走到公园最深处的儿童沙坑边,停住。
然后,开始用脚,一下,一下,踢着沙坑边缘的泥土。
动作僵硬,却充满一种怪异的执着。
就在这时,药效似乎达到顶峰,李继川最后一点朦胧的视觉也即将关闭。在陷入彻底黑暗的前一瞬,借着路灯的微光,他瞥见沙坑被他脚踢开的地方,泥土下似乎露出了别的什么东西。
一抹熟悉的深灰色。
不止一双。
密密麻麻,相互叠压,全是同一款式、同一颜色的深灰色棉布拖鞋。有些看起来还很新,有些则破旧不堪,沾满泥土,但无一例外,鞋头都朝着他此刻站立的方向。
仿佛一支沉默的、等待被“穿上”的军队。
而他脚上的这双,正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着,与沙坑下的“同伴”们,发生着无声的共鸣。
李继川的意识,终于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最后一刻,他恍惚听到无数细微的、源自足下的窃窃私语,汇成一句冰冷的话:
“换……好……了……”
第二天清晨,公园里最早锻炼的老人发现了昏倒在沙坑边的李继川。
他被送回家时,赵芸已经急疯了。他醒来后,对自己为何去公园毫无记忆,只说自己可能梦游了。医生诊断为过度疲劳和睡眠障碍,加重了安眠药。
一切都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双惹祸的深灰色拖鞋,被赵芸嫌恶地扔进了楼下的垃圾站。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
几天后的傍晚,李继川下班回家,在公寓大堂的信箱前,遇到了新搬来的邻居。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男人,正费力地抱着一个大纸箱。
箱子没封好,一侧裂开了口子。
李继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里面是几双崭新的、包装还未拆封的拖鞋。
最上面一双,是深邃的、似曾相识的灰色。
年轻邻居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刚搬来,日用品还没备齐。超市打折,多买了几双拖鞋。”
李继川勉强笑了笑,点点头,快步走向电梯。
电梯门光滑如镜,映出他有些苍白的脸。
也映出他脚上,刚刚换上的、妻子昨天从超市买回来的、柔软舒适的新拖鞋。
一双深蓝色的。
此刻,在电梯惨白的灯光下,那蓝色,正以一种缓慢到令人窒息的速度,一点点地,褪成一种暗淡的、熟悉的……
深灰。
李继川盯着电梯门,瞳孔缓缓放大。
脚底,传来了昨日梦里那细微的、湿重的摩擦声。
沙……沙沙……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鞋底之下,悄然苏醒,伸展触角,向上攀附。
电梯数字无声跳动。
像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