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舟发现自己能看见未来,是从闻到那股铁锈味开始的。
起初很轻微,像含着一枚旧硬币。他在会议室发言时,忽然尝到舌尖有血的味道,三秒后咬到自己的舌头。下班路过便利店,先嗅到塑料融化的焦臭,抬头时果然看见微波炉冒着青烟。这些预告只有两三秒,且都与不好的小事相关。
直到那个下雨的周三。
他挤进地铁车厢,浓重的铁锈味瞬间涌进口鼻,浓得他几乎呕吐。随之而来的是一幅画面:前方穿黄色雨衣的女人,会在七秒后突然抽搐倒地,口吐白沫。她的雨帽滑落,露出后颈上一块蝶形胎记。
陈舟下意识数了七秒。
女人真的倒下了。
胎记一模一样。
抢救的混乱中,陈舟逃出地铁站,在雨中发抖。那不是巧合。他抬手看表,发现表盘内侧凝着一层极细的水珠——从内壁渗出来的。这表是父亲留下的遗物,老旧机械表,早该停了,却在他三十岁生日那晚忽然开始走动,且分秒不差。
铁锈味又来了。
这次他看见的,是五分钟后一辆失控的电动车会撞向路边孕妇。他冲过去拉住孕妇的瞬间,电动车擦着他们的衣角掠过。孕妇惊魂未定地道谢,陈舟却盯着自己的手表——秒针在倒转。只逆行了三格,又恢复正常。
那晚,陈舟拆开了表壳。
机芯深处,本该是游丝的地方,蜷缩着一小段暗红色的、血管般搏动的组织。它随着秒针的节奏微微收缩,每一次收缩,陈舟的太阳穴就传来针扎似的刺痛。他用镊子触碰那组织,铁锈味在脑中轰然炸开。
这次他看见的,是十二小时后自己的死亡。
画面里,他倒在老宅书房的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拆信刀。握刀的手——是他自己的手。
陈舟一夜未眠。次日清晨,他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回老宅的长途车。父亲去世十年,老宅一直空着,他每年只去打扫一次。路上,铁锈味频繁袭来,预告的全是途中的微小危险:落石、急刹、甚至一只突然扑向车窗的鸟。他一一避开,手表里的红色组织搏动得越来越快。
老宅弥漫着灰尘和霉味。陈舟径直走向书房,在父亲的老榆木书桌前坐下。抽屉锁着,钥匙在父亲骨灰盒底下——他忽然想起这个细节,尽管从未有人告诉过他。打开抽屉,里面只有一本皮质笔记本,封面上烫着两个字:代谢。
第一页是父亲的笔迹:
“舟儿,当你读到这些时,说明‘它’已经开始工作了。不要害怕,这是我们的家族遗传——一种逆向的新陈代谢。普通人代谢掉旧细胞,产生新细胞。而我们,代谢掉‘未来的自己’。”
陈舟浑身发冷。
他继续往下读:
“我们身体里多了一个器官,我叫它‘预时腺’。它生长在心脏后方,通常在三十岁前后激活。激活后,它会开始缓慢地消化‘未来的你’。每消化一点,你就会获得一点那个‘未来’的记忆碎片——这就是你所谓的预知。”
“但这些预知,其实是你已经历过的未来。你正在吃掉自己的明天、下个月、明年……消化得越多,能预知的时间跨度就越长,但同时,那个未来的你就在消失。就像一根蜡烛从尾部燃烧,火光能照亮前方,但蜡烛本身在缩短。”
陈舟捂住嘴,干呕起来。
笔记本后半部分,记录着父亲自己的经历:最初预知几分钟,后来是几小时,最终在去世前半年,他已能预知整整一周。但笔记戛然而止,最后一页写着:
“我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却无力改变。因为改变需要消耗‘未来的存量’,而我的存量已几乎耗尽。唯一的方法,是在彻底消化完所有未来之前,找到另一个‘代谢源’。但我失败了。愿你比我幸运。”
窗外天色暗下。
陈舟低头看表,表壳内的红色组织已经膨胀到填满半个机芯。铁锈味浓得化不开,新的画面涌入:今夜十一点十七分,他将用拆信刀刺入自己的心脏。不是自杀,画面里他的眼神充满恐惧,手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拉动。
他发疯般翻找书房,在书架顶层摸到一个暗格。里面有一支注射器,和一小瓶琥珀色液体。瓶上标签写着:“抑制剂,暂时冻结预时腺活性。警告:冻结期间,你将失去所有预知能力,暴露于未知风险。且再次激活时,代谢速度将加倍。”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代谢不可逆,唯二结局:一、被自己彻底消化,归于虚无。二、找到‘替代谢者’,转嫁循环。”
十一点零五分。
铁锈味已经浓到像泡在血水里。陈舟看见的画面开始重叠:无数个自己倒在地上,胸口插着刀,时间从十一点十七分不断往前调——十六分、十五分……他的未来在被加速消化。表壳里的组织几乎要爆出来,秒针疯狂旋转。
他抓起注射器,吸满抑制剂,扎进左胸心脏上方——父亲笔记里描述过“预时腺”的位置。冰冷的液体推入,世界瞬间安静。
铁锈味消失了。
所有预知画面像退潮般抽离。
秒针停止。
陈舟瘫坐在地,大口喘气。他活过了十一点十七分。书桌上的拆信刀静静躺着,没有沾血。抑制剂起作用了。
但恐惧没有结束。
因为当他勉强爬起来时,在书房的落地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倒影里的他,胸口没有起伏。倒影抬起手,摸向玻璃,而陈舟自己的手垂在身侧。嘴,无声地说:
“你以为冻结的是腺体,其实冻结的是‘现在’。我在消化你,从未来反向消化。很快,我就会抵达‘此刻’,然后……”
玻璃中的陈舟,露出了微笑。
真正的陈舟跌跌撞撞冲出书房,却在走廊里撞上一个柔软的身体。是个八九岁的男孩,穿着不合时宜的旧衣服,仰头看着他。
“舅舅?”男孩说,“妈妈让我来拿外公的笔记本。”
陈舟没有姐妹。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
男孩却熟门熟路地走进书房,拿起那本“代谢”,翻了翻:“原来外公写在这里。妈妈说她当年没看懂,错过了转移期。”他转头看陈舟,眼神里有种成年人的怜悯,“你的‘替代谢者’,本来应该是我妈妈的。但她怀孕时,预时腺自动休眠了。所以循环断了一代,现在落到你身上。”
“转移期?”陈舟嘶哑地问。
“预时腺激活后的第四十九天,可以通过血缘传递,把代谢循环转给下一代。”男孩平静地说,“妈妈错过了,你也错过了——昨天就是第四十九天。现在,你只能选择:被自己消化完,或者……”
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手术刀似的工具。
“或者现在创造一个新的下一代,强行转嫁。但对象必须是至亲骨肉,且自愿承接——虽然婴儿不会有选择权。”男孩笑了,笑容里有种诡异的熟悉感,“顺便说,我不是你外甥。我是‘未来的你’消化到童年阶段的一个片段。铁锈味是我的味道,预知画面是我消化时的记忆回流。你每预知一次,我就被消化掉一点。”
男孩的身体开始透明。
“快没时间了。抑制剂只能冻结‘现在’的你,却加速了‘未来’对你的消化。我消失的那一刻,就是你彻底被代谢掉的时刻。然后循环会寻找下一个血缘者,也许是你从未谋面的远亲,也许……”
男孩彻底消失了。
陈舟手中的表,“咔”地一声轻响。
表壳内,那团红色组织化作粉末。与此同时,他感到胸腔深处,心脏后方,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不是激活,是更可怕的感觉——那器官在反向生长,它的根须正在扎向他的脊柱、他的大脑。
他冲回书房,抓起父亲的笔记本疯狂翻找,在最后一页的背面,发现还有一段极淡的铅笔字:
“舟儿,若你读到此处,说明抑制剂已用。真相是:没有‘替代谢者’。代谢循环无法转嫁,只能分担。我们的家族,所有人共享同一个未来水库。有人预知,就有人在被消化。你父亲我,消化的是你爷爷的未来。而你爷爷,消化的是他父亲的。你预见的死亡,或许不是你的,而是你未来子嗣的。我们都在吃子孙的时光。”
陈舟跌坐在地。
窗玻璃上的倒影又动了。这次,倒影里的他苍老了三十岁,白发苍苍,正用拆信刀削着一个苹果。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到地上。倒影抬头,对他用口型说:
“还不明白吗?你预见的每个画面,都是未来某个‘你’的死亡瞬间。地铁里的女人、路边的孕妇……他们不是陌生人。他们是不同分支未来的你。预时腺让你看见平行自己的终末,以此警告你避开那些未来分支。但每避开一次,那个分支的你就会消失,成为你的养分。”
倒影举起苹果,苹果核心处,嵌着一小块暗红色的、搏动的组织。
“我们是一棵倒着生长的树。树根在未来,枝叶在过去。你每活一天,树根就被砍掉一截。当你终于看见自己的死亡时,说明你已经吃掉了所有平行可能,只剩下唯一一条通往终点的路。”
陈舟看向自己的手。
皮肤下,隐约有细小的红色纹路在蔓延,像根须。
他终于知道铁锈味是什么了——那是未来腐烂的味道。
书桌上的老式座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
钟声里,他听见无数个自己的声音:孩童的啼哭、少年的欢笑、中年的叹息、老年的咳嗽……所有被他消化掉的“可能”,在此刻回响。
玻璃中的倒影站起身,穿过玻璃,走了出来。
苍老的陈舟握住年轻陈舟的手,冰凉如尸。他递给年轻自己那把拆信刀:
“最后一刻,总要有人为循环画上句号。但也可以选择,让根须继续向下生长。”
陈舟接过刀,刀柄上刻着一行小字:“代谢者,亦为种。”
他忽然懂了。
没有出路,但可以改变方向。如果代谢注定发生,那么被消化的为什么必须是“人类”的未来?
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看向更远的星辰。
手表完全碎了,红色粉末飘散在空气中,闪烁着微光。那些光点落在他皮肤上,渗进去。胸腔深处的器官,第一次发出了声音——不是搏动,而是像深空信号般,规律的、悠长的嗡鸣。
铁锈味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清冷的、浩瀚的……星空的味道。
陈舟推开老宅的门,走入夜色。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预知的将不再是人类的死亡,而是星辰的诞生、黑洞的蒸发、宇宙丝缕的颤动。他的代谢循环,将吞噬时间本身的未来。
而他将成为第一个,以时间为食,又反哺时间的,倒生之树。
晨光微露时,陈舟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影子尽头,隐约有根须状的东西,扎进大地深处,向着地心,向着星球古老的记忆,向着更遥远的、尚未成形的未来,缓慢生长。
在他的心脏后方,那个器官终于完成了最后的蜕变。
它不再消化“陈舟的未来”。
它开始消化“未来的概念”本身。
第一口滋味,是138亿年前,一场大爆炸的寂静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