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深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是在一个雨夜。
他独自在家整理旧物时,从一本小学日记里抖落出一张泛黄的听力测试报告。
报告上写着“双耳听力正常”,但日期恰好是他七岁那年溺水被救起的第二天。
他记得那次溺水,却不记得做过什么听力测试。
声音就是在那一刻响起的。
不是从耳朵传来,而是直接出现在脑干深处,像一根生锈的针缓慢刮擦颅骨内壁。
那声音说:“你本来不该听见我的。”
陆深以为是幻听,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神经科医生建议他去看心理门诊。
就在医生说出“可能是压力过大”这句话时,脑中的声音又响了:“他在撒谎,他办公室里藏着妻子的婚戒,他昨天刚从沙发缝里找到。”
陆深鬼使神差地问医生:“您找到您妻子的婚戒了吗?”
医生的表情瞬间冻结。
从那天起,声音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它从不闲聊,只说一些破碎的秘密——邻居阳台花盆下压着的欠条、地铁上擦肩而过的女人背包里的诊断书、早点摊老板收银机夹层里的老照片。
每一个秘密都是真的。
陆深验证过三次后,就不再验证了。
他开始害怕。
声音似乎能“听”到他周围人的内心。
但仅限于那些被隐藏的、带着愧疚或恐惧的记忆碎片。
陆深尝试过屏蔽它,戴耳塞、听嘈杂音乐、甚至故意待在喧闹的菜市场。
没有用。
声音是从里面响起的,他的头颅成了一间无法关闭的窃听室。
直到三个月后的深夜,声音说了一句完全不同的话:“城西老纺织厂,三号仓库,水泥地往下挖两米。”
然后补充:“你想知道你为什么能听见我吗?去挖。”
陆深挣扎了三天,还是去了。
那是荒废了二十年的厂区,三号仓库的铁门虚掩着,里面堆满发霉的纺织机械。
他在声音指示的位置找到一把生锈的铁锹,开始挖掘。
水泥早已龟裂,下面是潮湿的泥土。
挖到一米五左右,铁锹碰到了硬物。
不是石头,是塑料。
一个裹着防水布的方形物体。
陆深颤抖着手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老式磁带录音机,旁边整整齐齐码着七盒磁带。
每盒磁带的标签上都写着年份,从1987到1993。
而录音机的型号,和他父亲生前最珍爱的那台一模一样。
父亲是在他七岁那年秋天去世的,死于突发性脑溢血,就在陆深溺水被救起的两周后。
他按下了播放键。
第一盒磁带,1987年。
先是一阵沙沙声,然后是一个男孩稚嫩的哭声,接着是成年男人的声音:“别哭了,测试很快结束。告诉我,你现在听见什么?”
男孩抽泣着说:“我听见……阿姨在厨房摔了碗……她心里说‘完了,他要发现了’……”
男人:“继续。”
男孩:“楼下王叔叔心里在算账,他偷了厂里的铜线……还有……妈妈心里在想一个人,不是爸爸……”
陆深全身血液都凉了。
那男孩的声音,是他自己。
他一盒接一盒地听下去。
磁带记录着他从五岁到十一岁的“听力测试”——如果那能称为测试的话。
男人引导他“倾听”周围人的内心秘密,详细记录他的描述。
邻居的婚外情、同事的贪污、亲戚的诅咒……越来越阴暗,越来越具体。
而小陆深的声音,从最初的恐惧,逐渐变得麻木,最后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
在1993年的磁带里,十一岁的他说:“爸爸,我现在不用你提问也能听见了。数学老师昨天心里想过要摸我的手,需要我让他‘出个意外’吗?”
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意:“还不是时候,你要学会控制这种能力,而不是被它控制。”
最后一盒磁带只有一段录音,日期是陆深溺水那天。
父亲的声音异常严肃:“深度催眠已经完成,他会忘记所有能力,忘记这些测试,直到触发条件出现。如果计划顺利,三十年后,当他重新‘听见’时,会成为最完美的收集者。”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你确定要植入‘引导声音’?那实际上是你自己声音的思维片段,会在适当时机引导他。”
父亲:“是的。为了‘协会’的计划,值得。等他收集够九百九十九个核心秘密,就能打开那扇‘门’了。”
苍老声音:“那孩子长大后会以为那是超自然现象,不会怀疑是人为植入的。”
父亲:“正是。现在,把我这段记忆也清除吧,只留下触发指令。明天我会‘意外’死亡,完成最后一步——极致的愧疚和创伤,能加固催眠封印。”
录音结束。
仓库里死一般寂静。
陆深瘫坐在泥地上,浑身发抖。
三十年的记忆开始崩解、重组。
那些他以为的“童年片段”——父亲温柔的笑、睡前故事、游乐园之旅——现在想来都带着表演的痕迹。
而溺水根本不是意外,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为了在他大脑受创时植入催眠指令。
父亲没有死,至少当时没有。
那场葬礼是假的,棺材是空的。
脑中的声音又响了,这次他听出了那音色深处的熟悉感。
那是父亲年轻时的声音,被录制成思维片段,埋在他意识深处,等待触发。
声音平静地说:“现在你知道了。九百九十九个核心秘密,你已经收集了三百零七个。继续工作吧,儿子。”
“不!”陆深对着空气嘶吼。
“你可以拒绝,”声音说,“但催眠指令已经全面激活。从今晚开始,如果你连续三天没有收集到一个新秘密,你的听觉会开始‘内转’——你会听见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那些连自我欺骗都掩盖不住的东西。想想看,你能面对多少?”
陆深跌跌撞撞离开仓库,回到城市。
经过广场时,一个陌生女人与他擦肩而过。
瞬间,一段清晰的“声音”涌入脑海:女人在计算如何慢性毒杀瘫痪的丈夫,剂量、时间、伪装成并发症的细节……
声音在他脑中轻轻说:“第三百零八个。记下来。”
陆深发现自己正在默记那些细节,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的手机备忘录自动打开,手指不受控制地输入关键词:铊、剂量、症状时间表……
他试图扔掉手机,手指却握得更紧。
他冲向最近的警察局,想举报那个女人,也想举报自己脑中的声音。
但在踏入大门的前一秒,声音说:“警察值班室最里面那个抽屉,有一封没寄出的信。写信的警察二十年前收钱调换了血样,让一个杀人犯逍遥法外。那是他的核心秘密。要进去吗?你可以同时举报两个人。”
陆深僵在门口。
他看见玻璃门反射出的自己:三十七岁,眼角有皱纹,眼神里有一种刚刚滋生的、冰冷的审视。
那是父亲的眼神。
他转身离开了。
那一晚,陆深没有收集任何新秘密。
作为惩罚,他听见了自己的第一个秘密:十四岁时,他故意弄坏了邻居盲人爷爷的导盲杖,只因为嫉妒那老人得到父亲的一次搀扶。
记忆浮现得如此清晰,连当时手心出汗的黏腻感都重现了。
他呕吐了一整夜。
第二天,他在公司听见了上司的秘密:财务造假,涉及巨额资金。
声音催促他记录。
陆深忍住了,咬破嘴唇也没有记录。
当晚,他听见了自己的第二个秘密:他其实知道女友的病需要昂贵手术,但他悄悄转移了共同存款,准备找借口分手。
愧疚像沸水浇灌心脏。
第三天早晨,陆深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行走的秘密集合体。
声音在他脑中列出清单:穿红衣服的女人隐瞒了孩子的真实父亲、卖早餐的大爷年轻时过失杀人、那个跑步的青年正在策划一起诈骗……
“收集任何一个,今晚你就能安睡,”声音诱劝道,“否则,你会听见自己最深的那个秘密——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
陆深知道。
那个他连在噩梦中都不敢完整的秘密。
七岁那年溺水,不是父亲推他下水的。
是他自己跳下去的,因为前一天偷听到父亲电话里说“实验体如果不合格就处理掉”。
他以为用濒死体验能唤起父亲的怜悯。
而父亲将计就计,完成了催眠植入。
如果今晚听见这个秘密,他可能会从阳台跳下去。
黄昏时,陆深做出了决定。
他去了本市最高的建筑,天台。
风吹得他站立不稳。
声音第一次显露出焦急:“你要做什么?收集秘密,你就能获得‘协会’的资格,能见到你父亲,能打开那扇‘门’,得到一切答案!”
陆深对着虚空说:“爸,我知道你能听见。或者该叫你‘协会’的成员?告诉我,那扇‘门’后面到底是什么?”
沉默良久,声音变了,变成了一个苍老的、真实的、通过某种技术传来的声音:“是永恒。是超越生死的存在形式。我们收集核心秘密,因为极致的愧疚和恐惧蕴含着特殊的精神能量,能撬开现实裂缝。”
果然是父亲,还活着的父亲。
陆深笑了:“所以你要用九百九十九个人的精神崩溃,换你一个人的永恒?”
“也包括你的永恒,”父亲说,“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儿子。我们一起推开那扇门。”
陆深向前走了一步,脚踩在天台边缘。
“如果我死了,你的计划就缺了关键一环,对吗?”
父亲的声音终于慌了:“等等!我们可以谈判!你想要什么?移除催眠?巨额财富?还是……”
陆深打断他:“我想要你尝尝自己秘密被听见的滋味。”
说完,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想到的事——他开始大声复述,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楼下逐渐聚集的人群,对着可能存在的所有窃听设备,复述父亲在磁带里说过的每一句话。
“1987年6月11日,测试开始,对象是我五岁的儿子……”
“1990年,引导他窥探班主任的婚外情……”
“1993年,催眠准备完成,计划三十年后激活……”
他喊出了“协会”的存在,喊出了那九百九十九个秘密的计划,喊出了那扇“门”。
声音在脑中尖叫,父亲在另一端怒吼,但陆深没有停。
他知道,此刻至少有几十个路人、几台手机在录音。
这些录音会传播,会进入网络,会成为公开的秘密。
而“协会”最害怕的,就是公开。
当他喊完最后一个字时,脑中的声音突然变成了高频嘶鸣,然后彻底消失。
仿佛某种连接被强行切断。
陆深瘫坐在天台边缘,精疲力竭。
警察和消防员冲上来,把他带离边缘。
在医院接受检查时,神经科医生疑惑地说:“你的脑部扫描显示,有一小块区域刚刚停止了异常活动,就像……被关闭的接收器。”
一个月后,陆深开始出现幻听。
不是别人的秘密,而是普通的幻听:风声像说话,水流像低语,人群嘈杂中似乎有他的名字。
心理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但陆深知道不是。
他在等。
等“协会”的人来找他,等父亲再次出现,等那扇“门”的真相。
更关键的是,他在等自己内心最后那个秘密的回响——
当他站在天台边缘,大声揭露一切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那种掌握众人注意力、播撒震撼与恐惧的快感,和磁带里十一岁的自己描述“让老师出意外”时的兴奋,如出一辙。
父亲的声音消失了。
但那种渴望“听见”、渴望“掌握”的冲动,正从他自己的心底,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出来。
夜深人静时,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去倾听隔壁夫妻的争吵,试图拼凑出他们没有说出口的恨意。
经过陌生人时,他会观察他们的微表情,猜测他们隐藏着什么。
就像戒断反应,但戒断的不是药物,而是窥探他人灵魂阴暗面的瘾。
昨天,陆深在图书馆翻到一本关于集体潜意识的旧书。
书里夹着一张纸条,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打印的字:“门需要钥匙,钥匙就是第一个自愿奉献全部秘密的窃听者。你父亲原本是你,你是你父亲。”
陆深盯着那句话,看了整整一个小时。
他突然想起磁带里苍老声音说的“清除记忆”。
如果父亲清除了自己的相关记忆,那么现在的父亲,会不会也以为自己只是个被植入指令的“作品”?
会不会每一代“窃听者”,都曾是上一代的“父亲”?
而那扇“门”,根本不需要九百九十九个外人的秘密。
它只需要一个窃听者,在知晓一切后,仍自愿走向它,并在此过程中,将自己变成一座盛满九百九十九层秘密的活体钥匙。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每一盏灯下都可能藏着一个秘密。
陆深关掉了房间所有的灯。
在绝对的黑暗中,他第一次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不,那不是心跳。
那是极其轻微的、规律的、机械的滴答声。
从他颅骨深处传来。
声音没有消失。
它只是换了一种他尚未学会解读的频率,继续滴答作响。
像倒计时,也像邀请。
而最恐怖的是,在这死寂的黑暗里,陆深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好奇——
那滴答声,究竟在计什么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