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觉的味觉是在三个月前的雨夜消失的。
不是逐渐衰退,而是像被一刀切断——那晚他喝了半杯红酒,突然发现液体在口中只剩下温度和涩感,所有风味荡然无存。
起初他以为是酒坏了,但接下来的食物都变成了无味的填充物:巧克力像蜡,辣椒像纸,连他最爱的黑松露也成了嚼不出滋味的菌块。
医生查不出原因。脑部扫描正常,味蕾健康,神经传导无碍。心理医生认为是心因性失味症,建议他放松心情。
直到他在信箱里发现一张纯黑卡片。
卡片没有署名,只印着一行银色的字:“若欲寻回所失,明晚八点,槐安路17号。独自前来。”
槐安路是城西的老街,陆觉记得那里大多是废弃的仓库和待拆迁的老楼。17号更是个从未听闻的地址。但失去味觉的恐慌压倒了一切——对于一个以美食评论为生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夺去画家的双眼。
次日晚七点五十分,陆觉站在槐安路16号与18号之间。
没有17号。
只有一面斑驳的水泥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的砖块。墙上爬满了枯死的爬山虎,在晚风中发出细碎的摩擦声。陆觉正要转身离开,突然注意到墙根处有一块石板,上面刻着几乎被苔藓覆盖的数字:17。
他蹲下身,手指拂过石板上方。墙面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勾勒出一扇门的形状。陆觉试探性地推了推。
门无声地开了。
里面不是仓库,而是一条向下的阶梯,两侧墙壁镶嵌着发出幽蓝微光的石头。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不是气味,而是某种难以形容的感知,像记忆深处被遗忘的片段的回响。
阶梯尽头是一扇木门。陆觉敲了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穿暗红色长袍的女人,约莫四十岁,面容普通到让人看过即忘。她看了陆觉一眼,侧身让开:“陆先生,请进。您迟到了两分钟。”
“我不记得告诉过你我的名字。”陆觉警惕地说。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引他进入房间。
房间很大,布置得像旧式的茶室,但所有家具都是深色的木头,表面光滑如镜。中央有一张长桌,桌旁已经坐了五个人。陆觉扫了一眼——三男两女,年龄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东西。
“请坐。”女人指向唯一的空位,“您的位置。”
陆觉坐下,发现桌上摆着七个白瓷碗,每个碗里都盛着透明的液体,像清水,但微微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是什么?”陆觉问。
“记忆。”说话的是坐在他对面的老者,头发全白,手指关节粗大,“味道的记忆。”
女人在长桌首位坐下:“欢迎来到‘味渊’。在座各位都失去了味觉,原因各不相同,但结果一样——你们的世界失去了一个维度。”
她环视众人:“我姓孟,你们可以叫我孟夫人。我能帮你们找回味觉,但需要代价。”
“什么代价?”一个年轻女子急切地问。
“等价交换。”孟夫人说,“你们将暂时共享他人的味觉记忆。但记住:你品尝的不只是味道,还有那段记忆本身。吃下的记忆会暂时成为你的一部分,而你的某些记忆也会……流失,作为交换。”
陆觉皱眉:“这听起来像某种心理暗示。”
“不。”孟夫人端起一只瓷碗,“是更古老的东西。味道是最原始的记忆载体。母亲乳汁的味道,童年第一颗糖的味道,初恋时分享的食物的味道……这些味道锚定了我们的存在。失去味觉,意味着记忆的锚点松脱。”
她将碗递给陆觉:“喝下它,你会明白。”
陆觉犹豫着接过碗。液体无色无味,至少在现在他的口中如此。他看了一眼其他人——有人已经一饮而尽,有人还在犹豫。
“如果我不喝呢?”陆觉问。
“那么请离开。”孟夫人说,“但你的味觉永远不会恢复。而且,你已经看到了这里,离开后关于这里的记忆会逐渐模糊,直到你完全忘记自己曾有过找回味觉的机会。”
陆觉看着碗中液体。珍珠般的光泽似乎在流动,像有生命一般。他闭上眼,仰头喝下。
液体滑过喉咙的瞬间,世界炸开了。
不是味道,是记忆——汹涌而来的记忆碎片:
夏日午后,树荫下,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气泡在舌尖炸开的刺激感,甜蜜中带着微酸,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手上斑驳的光点,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一种无忧无虑的、属于十岁夏天的快乐……
陆觉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
他的嘴里满是橘子汽水的甜味,真实的、鲜活的味道。味觉回来了,带着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这是……什么?”他颤抖着问。
“王先生十岁夏天的记忆。”孟夫人指向坐在陆觉左侧的中年男人,“他自愿分享这段味觉记忆。现在,它暂时属于你了。”
王先生点点头,眼神依然空洞:“那段记忆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陆觉舔了舔嘴唇,味蕾上的甜蜜感正在慢慢消退,但记忆的余韵还在——那种纯粹的快乐,是他成年后从未再体验过的。
“代价呢?”他问,“你说会流失一些记忆。”
孟夫人微笑:“已经发生了。试着回忆你昨晚吃了什么。”
陆觉努力回想,却只得到一片空白。不是忘记,而是那段记忆被彻底抹除,连“我吃过晚饭”这个概念都模糊了。
“这就是交换。”孟夫人说,“你得到一段味觉记忆,就失去一段自己的记忆。但别担心,失去的通常是不重要的碎片——昨夜的食物,上周三的天气,某个陌生人的脸。”
“如果我想完全恢复味觉呢?”年轻女子问。
“那就需要更多交换。”孟夫人说,“每周一次,来这里共享他人的味觉记忆。每次你会恢复一部分味觉,但也会失去一些记忆。大约三个月后,你的味觉会完全恢复,而代价是……大约一年的记忆碎片。”
陆觉计算着。一年的记忆碎片,换取味觉的回归。听起来值得。
“为什么?”他问孟夫人,“你为什么做这个?”
孟夫人沉默片刻:“因为我也曾失去味觉。我找到了恢复的方法,现在帮助他人。仅此而已。”
第一次聚会结束了。陆觉离开时,味觉恢复了大约三分之一——他能尝出基本的甜咸酸苦,但层次和复杂度还远远不够。而他的确失去了一些记忆:昨晚的晚餐,三天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的开头,高中某个同学的名字。
接下来的每周三,陆觉都会前往槐安路17号。
每次的体验都类似:喝下某种“记忆液体”,暂时拥有完整的味觉,伴随着一段强烈的他人记忆。然后他的味觉恢复一点点,同时失去一些自己的记忆碎片。
第三次聚会后,陆觉开始记录。
他买了本厚厚的笔记本,每天详细记录做了什么,见了谁,吃了什么。他怕忘记重要的事情。但奇怪的是,流失的记忆总是无关紧要的碎片,从未触及核心——他的工作,他的家人,他的住址,这些都在。
只是小事的遗忘:上周四穿过的衬衫颜色,常去咖啡馆的服务生名字,某本书的结局。
第五次聚会时,陆觉注意到了一些异常。
那天他分享到的味觉记忆是一碗鸡汤。鲜美的、温暖的,带着家的味道。但伴随的记忆却不对劲——记忆中,一个女人在厨房炖汤,背影温柔,但当她转身时,脸却是模糊的。而且记忆中有种压抑的悲伤,像在哀悼什么。
喝下液体后,陆觉不仅尝到了鸡汤的鲜美,还尝到了眼泪的咸涩。
“这段记忆……”他问提供者,一个叫李姐的女人。
“我母亲的鸡汤。”李姐简短地说,眼睛看向别处。
陆觉没有追问,但那天离开时,他发现自己的记忆流失有些不同——他忘记了自己公寓门锁的密码。不是忘记数字,而是完全失去了“我有一道数字密码锁”这个概念。他在门前站了十分钟,才想起用钥匙扣上的备用钥匙。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几次,陆觉分享到的味觉记忆越来越奇怪:
一块巧克力蛋糕,却伴随着强烈的罪恶感和隐藏秘密的紧张感;
一杯红酒,记忆中弥漫着背叛的气息;
甚至有一次,是一口普通的白米饭,但记忆中的场景却是在医院的病床边,充满绝望和悔恨。
而陆觉失去的记忆也开始触及更重要的东西:
他忘记了自己妹妹的婚礼是在哪一年;
忘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是如何认识的;
忘记了自己为什么选择了美食评论这个职业。
笔记本上的记录成了他的救生索。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开始在笔记中看到自己完全不记得写过的内容。
在记录第三次聚会的页面边缘,有一行小字:“王先生的记忆不对劲,他的快乐太完美,像是伪造的。”
第五次聚会的记录下方,用红笔画了个问号,旁边写着:“李姐在说谎吗?”
最新的一次记录后面,是颤抖的字迹:“他们是谁?我是谁?”
陆觉感到恐惧在滋生。他决定暂停参加聚会,尽管味觉只恢复了七成。
但三天后的早晨,他醒来时发现嘴里完全没有了味道,连基本的甜咸都消失了。更可怕的是,他打开笔记本,发现自己不认得上面的字——不是忘记内容,而是文字本身变得陌生,像在看另一种语言。
恐慌中,他冲向了槐安路17号。
门依然无声地打开。孟夫人站在阶梯尽头,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
“这是怎么回事?”陆觉质问,“我的味觉又消失了,而且我的记忆……”
“交换是不可逆的。”孟夫人平静地说,“一旦开始,就必须完成。中途停止,你得到的味觉会迅速消退,而失去的记忆不会回来。”
“那些记忆……那些分享的记忆,它们不对劲!”陆觉抓住她的袖子,“那些味道里的情绪,那些……”
孟夫人轻轻挣脱:“你品尝的是真实的记忆,陆先生。味道从不撒谎。”
那天聚会,长桌上只剩下四个人。王先生、李姐,还有一个陆觉不记得名字的年轻男子。之前见过的其他人都不见了。
“他们呢?”陆觉问。
“完成了交换,恢复了味觉,离开了。”孟夫人说,“你也快了,再有三四次。”
陆觉坐下,看着面前的瓷碗。这次的液体是深琥珀色的,像陈年威士忌。他端起碗,犹豫了。
“如果你不喝,”孟夫人说,“你的味觉将在两天内完全消失,永远无法恢复。而你已经失去的记忆碎片……会扩大成空洞,吞噬周围的记忆。你会忘记越来越多,直到连自己是谁都忘记。”
陆觉闭上眼睛,喝了下去。
这次的味道是烈酒,辛辣,灼热,带着烟熏和橡木的复杂气息。伴随的记忆是一个男人在酒吧独自喝酒,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一张照片——一个女人的笑脸。记忆中的情绪是深深的悔恨和孤独,浓烈到让陆觉几乎窒息。
味觉恢复到了八成。
而他失去的记忆是:父母的葬礼。
不是忘记细节,而是完全失去了“父母已故”这个概念。回到家后,他下意识地想给母亲打电话分享恢复味觉的好消息,却在手机通讯录里找不到号码。他翻找相册,找到全家福,才从照片中父母衰老的面容和自己身上的丧服推断出事实。
陆觉瘫坐在沙发上,冷汗浸透了衬衫。
这不是记忆碎片的流失。这是记忆的篡改。
当晚,他做了个梦。梦中他在一个无尽的宴席上,长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但他吃下的每一口,都让他忘记一些事情。最后,他忘记了自己在吃饭,忘记了桌边的其他人,甚至忘记了自己有嘴可以品尝。
醒来后,陆觉做出了决定。
下次聚会前,他去了图书馆,查阅所有关于味觉和记忆的文献。在一本1950年代出版的神经学旧书中,他找到了一段模糊的记载:
“某些罕见的病例显示,强烈的情绪创伤可能导致味觉与特定记忆绑定。当味觉丧失时,相关记忆也可能被压抑或扭曲。有未经证实的传闻称,存在通过‘共享味觉记忆’来治疗此类病例的方法,但这种方法可能导致记忆混淆、人格碎片化等严重副作用……”
书页的边缘有手写的笔记:“味渊之宴,非疗愈,乃吞噬。主宴者以失味者为皿,盛装他人之记忆残渣,净化后自用。皿尽则弃。”
陆觉反复读着这段话,寒意从脊椎爬上后颈。
“主宴者以失味者为皿”——他们这些失去味觉的人,是容器。
“盛装他人之记忆残渣”——他们喝下的,是别人想要抛弃的记忆。
“净化后自用”——孟夫人会从他们身上提取这些记忆?怎么提取?
“皿尽则弃”——当容器的利用价值耗尽后……
陆觉想起那些消失的参与者。他原以为他们完成了交换离开了,但现在想来,没有人留下联系方式,没有人说过“以后再见”。
他翻开笔记本,用最大的意志力仔细阅读自己写下的所有记录。在第六次聚会的描述中,他看到了一段自己毫无印象的文字:
“今天王先生没有来。孟夫人说他‘完成了’。李姐看起来更空洞了,她的眼睛像是……被挖走了什么东西。我问孟夫人我们喝下的记忆最终会怎样,她说‘回归它们该去的地方’。但她的眼神在说别的。她在害怕什么?还是我在害怕?”
聚会日再次到来。
陆觉提前两小时来到槐安路,躲在16号废弃仓库的二楼,用望远镜观察17号的那面墙。六点整,他看见孟夫人出现,她不是在墙前开门,而是从街角走来,直接穿墙而过——不是比喻,她的身体真的融入了墙面。
七点,李姐来了,她站在墙前,墙自动打开。陆觉注意到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提线木偶。
七点半,另外两个参与者到达。
八点整,陆觉没有出现。
他在仓库里继续等待。九点,墙再次打开,孟夫人送李姐和另外两人出来。他们的表情空白,眼神比来时更加空洞。
等所有人离开后,陆觉等到午夜,才悄悄来到墙前。他试着推墙,门没有开。他想起第一次来时发现的那块石板,蹲下身摸索。
石板松动了。他用力抬起石板,下面是一个窄小的洞口,仅容一人爬行。洞里漆黑一片,但那股熟悉的、记忆回响般的感知从深处传来。
陆觉打开手机照明,爬了进去。
通道很短,尽头是一个向下的竖井,有铁梯。他小心地爬下去,大约下了三层楼的高度,来到一个地下室。
地下室很大,比他之前参加聚会的房间至少大三倍。中央依然是一张长桌,但桌上没有瓷碗,而是摆着七个透明的玻璃罐,每个罐子都连接着细管和复杂的仪器。
陆觉走近细看,倒吸一口冷气。
罐子里装着大脑组织——很小的一部分,浸泡在琥珀色的液体中。每个罐子贴有标签,他认出了其中几个名字:王先生,李姐,还有另外两个消失的参与者。
最靠近他的那个罐子,标签上写着“备用:陆觉”。
房间的另一头有扇门。陆觉压下恐惧,轻轻推开门。
里面是个书房,书架上是各种古籍和现代神经学着作。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皮质笔记本。陆觉翻开,是孟夫人的记录。
“第七批容器就位。王提供童年快乐记忆,质量上乘,已提取完毕。李提供的负罪记忆混杂过多自我辩白,需二次净化。新容器陆,味觉丧失原因不明,但记忆结构稳定,适合承载深层创伤记忆……”
陆觉快速翻页,越看心越冷。
“味渊”根本不是治疗机构,而是一个记忆交易系统。孟夫人——真名孟青鸾,是民国时期一个神经学世家的最后传人。她的家族发现,强烈的情绪记忆会在大脑中形成独特的“味道印记”,这些印记可以被提取、转移,甚至……食用。
食用他人记忆可以获得记忆中的经验、技能,甚至情感能力。但直接食用有风险,会导致记忆污染、人格混乱。所以需要“容器”——也就是失去味觉的人。味觉丧失者的大脑会进入一种特殊状态,能够接收并暂时储存他人的记忆碎片,并在储存过程中自然“净化”掉记忆中的情绪毒素。
然后孟夫人会从容器中提取净化后的记忆精华,供她自己或客户使用。客户通常是想要忘记痛苦记忆的富人,或是想要窃取他人技能的不法之徒。
至于容器们,在记忆被提取后,会留下永久的空洞。轻者持续失忆,重者彻底痴呆——也就是“皿尽则弃”。
陆觉翻到最新一页,今天的记录:
“陆开始怀疑。需加速处理。他适合承载‘那一段’记忆,若成功,可获得完整的顶级品鉴能力——他本身就是美食评论家,大脑对味觉记忆的编码极为精细。明晚进行最终灌注。”
明晚。
陆觉合上笔记本,手在颤抖。他想起自己味觉丧失的那天——三个月前的雨夜,他评论了一家新开的餐厅,给了差评。那家餐厅的老板是个神秘人物,据说背景复杂。第二天,陆觉就收到了威胁信,然后味觉就消失了。
不是巧合。
他成了目标。
地下室外传来声响。陆觉慌忙躲到书架后。孟夫人走了进来,她没注意到书房有人,径直走到一个保险柜前,输入密码,取出一个小巧的银质盒子。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注射器,针筒里是珍珠色的液体——和他们喝下的“记忆液体”很像,但更浓稠。
“最后一个了,”孟夫人轻声自语,“‘悔恨之味’,来自一个杀了自己爱人却从未被发现的凶手。三十年的压抑,三十年的伪装……这段记忆酿出的味道,将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层次。陆,你应该感到荣幸,你是唯一能承受这种浓度的容器。”
她拿着注射器离开了书房。
陆觉等到完全安静,才从藏身处出来。他看向保险柜,密码锁是六位的。他回想孟夫人刚才的动作:右手输入,手指位置……
他试着输入看见的数字:7,3,9,1,6,2。
锁开了。
保险柜里整齐排列着数十支注射器,每支都贴着标签:“恐惧·童年”失恋”背叛”这是孟夫人的收藏,别人的情绪,别人的记忆,别人的一生片段。
最里面是一个单独的丝绒盒子。陆觉打开它,里面只有一支注射器,标签上写着:“孟青鸾·味觉丧失·1927”。
陆觉愣住了。
孟夫人自己也失去了味觉?那她如何……
他突然明白了。孟夫人不是治愈者,她是最初的容器,是第一个实验品。她找到了方法,从别人那里窃取味觉记忆,维持自己的正常感知。但这种方法需要不断补充,就像吸毒一样。
而她选择把其他人变成新的容器,来为自己过滤记忆毒素。
陆觉拿出那支属于孟夫人的记忆注射器,放入口袋。然后他小心地关上保险柜,离开了地下室。
第二天,陆觉没有去聚会。
他去了警察局,但不知如何解释——说有一个女人在地下室用大脑提取记忆?警察会以为他疯了。
他去了报社,找了一位以揭露黑幕闻名的记者。记者半信半疑,但答应调查槐安路17号。
晚上八点,陆觉的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
“陆先生,您缺席了。”孟夫人的声音平静无波,“这很不明智。您知道后果。”
“我知道了一切。”陆觉说,“你不是在治疗我们,你在利用我们过滤记忆。那些消失的人,他们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他们完成了使命。现在,他们很……平静。”
“你杀了他们?”
“我解放了他们。”孟夫人说,“记忆是重负,陆先生。痛苦记忆更是毒药。我帮人们卸下重负,收取合理报酬。而你,你本可以成为杰作——承载最复杂的记忆,然后让我提取出完美的味觉精华。我们可以合作的。”
“合作?”陆觉冷笑,“像王先生和李姐那样合作?”
“他们得到了想要的。”孟夫人的声音冷了下来,“最后一次机会,陆觉。来槐安路,完成交换。你会恢复味觉,只会失去大约三年的记忆,我保证不触及核心。或者……你可以选择永远失去味觉,并在未来几个月内,看着自己的记忆一点点崩塌,忘记所有你爱的人,所有你珍惜的事。”
陆觉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孟夫人说的是真的。他能感觉到记忆的裂隙在扩大——今早他忘记了自己家的地址,花了半小时才从钱包里的证件找到。
但他也知道,如果回去,他就会变成罐子里的大脑切片,或是行尸走肉的空壳。
陆觉拿出那支偷来的注射器——孟夫人自己的味觉丧失记忆。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形。
如果孟夫人能提取别人的记忆,那么反过来的过程呢?如果把一段记忆注射回原主的大脑中,会发生什么?
他需要找到孟夫人的弱点。
接下来的三天,陆觉在记忆彻底崩溃前疯狂研究。他查阅所有能找到的资料,拜访了几位神经科学家,尽管大多数人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最后,一位退休的老教授给了他一点线索:
“如果真有这种记忆提取技术,那么提取出的记忆应该是高度不稳定的。就像器官移植会有排异反应,记忆‘移植’也可能有类似的冲突。原主的记忆和外来记忆会相互排斥,导致混乱……”
“如果原主已经用外来记忆覆盖了自己的部分记忆呢?”陆觉问。
“那就更危险了。”老教授说,“大脑会试图整合所有记忆,但如果两段记忆在核心层面冲突——比如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可能会导致认知崩溃。轻则精神分裂,重则……脑死亡。”
第三天晚上,陆觉的味觉已经完全消失,记忆空洞扩大到可怕的程度:他忘记了妹妹的长相,忘记了工作的内容,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逃亡。
他知道时间到了。
他主动联系孟夫人:“我同意完成交换。”
槐安路17号,地下室。
孟夫人站在长桌前,桌上放着一支巨大的注射器,里面是暗红色的液体,像凝固的血。
“这是‘悔恨之味’的浓缩精华。”孟夫人说,“直接注射入你的记忆中枢。你会暂时拥有完整的、无与伦比的味觉感知,同时承载这段记忆。三天后,我来提取。然后你的味觉会恢复七八成,足够你继续当美食评论家。你只会失去最近三年的记忆,就这样。”
“如果我拒绝注射呢?”陆觉问。
孟夫人笑了:“那我会强行注射。你既然来了,就没有选择了。”
陆觉看着她手中的注射器,突然说:“1927年,你是怎么失去味觉的?”
孟夫人的表情凝固了。
“我看了你的笔记。”陆觉继续说,“你也是容器,对不对?最初的容器。你找到了从别人那里窃取味觉记忆的方法,但需要不断补充。你需要我们这些新鲜的容器,来净化那些有毒的记忆,供你食用。”
孟夫人的眼神变得危险:“聪明。但聪明对你没有好处。”
“如果我把这个注射回给你呢?”陆觉从口袋里拿出那支偷来的注射器,“你最初的味觉丧失记忆。如果它和你后来植入的所有外来记忆冲突,会发生什么?”
孟夫人脸色煞白:“你不可能……”
“试试看?”陆觉猛地冲向孟夫人。
孟夫人尖叫着后退,但陆觉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人扭打在一起,注射器掉落在地,暗红色的液体洒了一地。
陆觉压住孟夫人,将偷来的注射器对准她的脖颈。
“等等!”孟夫人惊恐地喊道,“我可以治愈你!真的治愈,不需要交换!我有办法!”
“怎么治愈?”陆觉问,针尖抵在她的皮肤上。
“真正的记忆整合……不是提取,而是修复……”孟夫人语无伦次,“你的味觉丧失是因为记忆创伤,我可以帮你找到那段创伤记忆,释放它……”
“像你对其他人做的那样?”陆觉冷笑,“把他们变成空洞的容器?”
他按下注射器。
珍珠色的液体注入孟夫人的血管。
她僵住了,眼睛瞪大,瞳孔扩散。她的身体开始抽搐,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陆觉退开,看着她在地上翻滚,抓挠自己的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挖出来。
“不……不……这是我的……这不是我的……厨房……母亲……鸡汤……不对……我没有母亲……我有吗?我是谁……你是谁……”
孟夫人的声音分裂成不同的音调,像多个人在同时说话。她的表情快速变化,时而恐惧,时而愤怒,时而悲伤,时而狂喜——所有她窃取过的记忆,所有她强迫容器净化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冲垮了她自己的记忆结构。
她停止了抽搐,躺在地上,眼睛睁着,但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空洞。
陆觉捡起地上残留的注射器碎片,看着里面的暗红色液体。悔恨之味。承载着一个人三十年的罪恶感。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小心地收集了几滴残留液体,滴入自己口中。
味觉回来了——不是完整的,而是碎片的、扭曲的。但他尝到了悔恨的真实味道:酸涩像未熟的果实,灼热像酒精,苦涩像最黑的咖啡,还有一丝诡异的甜,像毒药表面的糖衣。
伴随的记忆涌来:一个男人在雨夜推倒了一个女人,她的头撞在石阶上,不再动弹。男人逃跑,但从此活在地狱里。每一天,每一口食物,都带着罪恶的味道。
陆觉跪倒在地,呕吐起来。
但呕吐之后,他发现自己想起了一些事情——不是别人的记忆,而是他自己的。
他想起了味觉丧失那天的真实情况:
那家餐厅,他给了差评。老板约他见面,递给他一杯红酒。“尝尝这个,也许你会改变看法。”
他喝了。酒里有种奇怪的味道,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评价。离开后,在雨中,他看到一个女人被推倒在巷子里。他想去帮忙,但恐惧让他止步。他逃跑了,就像记忆中的那个凶手。
然后他的味觉就消失了。
不是威胁,不是阴谋。是罪恶感——他对自己懦弱的厌恶,压抑到了潜意识深处,通过味觉丧失表现出来。
孟夫人的技术是真的,但方向错了。味觉丧失不是需要填补的空洞,而是需要解开的症结。
陆觉看着地上空洞的孟夫人。她的呼吸微弱,但还活着,活在一片记忆的废墟里。
他站起来,走向那些玻璃罐。王先生,李姐,还有其他人的大脑切片。他们还“活”着吗?能救回来吗?
他不知道。
但至少,他可以结束这个循环。
陆觉拿起一把椅子,砸向那些复杂的仪器。玻璃罐碎裂,液体流淌一地。那些大脑组织暴露在空气中,迅速干瘪、变色。
最后,他在孟夫人的书房里找到了所有参与者的资料和联系方式。那些“完成”的人,大多数住在精神病院或疗养院,诊断都是“原因不明的记忆丧失与痴呆”。
陆觉离开地下室时,槐安路17号的墙自动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普通的空地,长着杂草。
他的味觉没有完全恢复,但不再是一片空白。他能尝出基本的味道,更重要的是,他能尝出味道背后的情绪——不是别人的记忆,而是自己真实的感受。
他开始每周去探望那些“完成者”。他们大多不认识他,只是空洞地坐着。但有一次,当他给李姐带了一碗自己熬的鸡汤时,她的眼睛短暂地聚焦了一下。
“家的味道……”她轻声说,然后眼神又涣散了。
陆觉继续研究味觉与记忆的关系,但不再寻求奇迹疗法。他学会了与不完整的味觉共处,甚至在自己的美食评论中写出了新的角度——关于味道如何与记忆、情绪、罪恶感交织。
他的专栏因此获得了奖项。
颁奖礼那晚,他喝了一杯红酒。酒在口中依然是破碎的味道层次,但他能尝出其中属于自己的部分:努力的涩,成就的微甜,以及永远无法完全消弭的、那一丝悔恨的苦。
宴会结束后,他在酒店门口看到一个穿暗红色长袍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陆觉没有追上去。
他知道,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有些记忆一旦尝过,就永远留在味蕾深处。
他抬手叫了出租车,报出自己家的地址——这个地址他现在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每天都会重复记忆许多遍。
出租车驶入夜色。陆觉回头望去,城市灯火如海,每一盏灯下,都有人在品尝着属于自己的味道,承载着属于自己的记忆。
而他,将用余生学习如何与自己破碎的味觉、与自己不愿面对的记忆和解。
这或许就是孟夫人真正应该提供的治疗——不是交换,不是窃取,而是接受。
接受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接受我们都是由记忆的碎片拼成,而有些碎片,注定带着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