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屿第一千三百二十一次在凌晨三点十七分醒来。
不是惊醒,而是像被某种精准的闹钟从睡眠中剥离——意识瞬间清晰,身体却还残留着梦境的重量。他盯着天花板上那道裂缝,它从左下角蜿蜒至中央,像一条干涸的河床。三年来,每个夜晚都是如此。
枕边人何婉呼吸均匀。陈屿轻轻起身,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没有发出声音。他走到客厅,打开冰箱,取出一瓶水。喝水的间隙,他瞥见窗外对面那栋公寓楼——七楼左手第三个窗户,灯还亮着。
一个剪影站在窗前。
陈屿放下水瓶。那剪影的轮廓他很熟悉,三年来每个凌晨三点十七分,那扇窗户都会亮起,那个人都会站在那里。有时像是在眺望,有时像是在看着他这边。
他拉上窗帘。
第二天是周六,何婉在早餐时说:“我昨晚做了个怪梦。”
陈屿的手顿了顿:“什么梦?”
“梦见我们在一个从没去过的超市里。”何婉咬着吐司,眉头微皱,“你在货架前挑罐头,我推着购物车。然后我转身去拿酸奶,再回头……你就不见了。货架上所有的罐头标签都变成了空白。”
“只是个梦。”陈屿说。
“可感觉太真实了。”何婉摇摇头,“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总是做这种……半途消失的梦。”
陈屿没有接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咖啡,液体表面映出他的眼睛——眼下有淡淡的乌青,那是三年未得安眠的痕迹。
下午何婉去参加同学聚会,陈屿独自在家。他坐在书房里,打开电脑,点开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是一千多个文本文件,每个文件名都是日期。
他点开最新的那个。
“2025年10月19日,凌晨3:17。梦境:在图书馆,寻找一本叫《重复存储》的书。书架上书籍排列方式与上周二梦境相同。新增细节:第七排书架底部有红色标记。窗外下雨,但玻璃上没有水痕。”
陈屿滚动鼠标,浏览之前的记录。三年来,他的梦境正在缓慢地……重叠。场景重复出现,细节逐渐增加,像是一幅永远画不完的画卷。
最诡异的是,梦中的某些细节会在现实中找到对应。
比如三个月前,他梦见一座从未去过的天桥,桥墩上涂着蓝色的古怪符号。一周后,他因工作路过城西,真的看见了那座天桥——和梦中一模一样,连桥墩上褪色的蓝色符号都分毫不差。
但他从未去过城西。
陈屿关闭文件夹,走到书架前。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书籍,最后停留在角落那本厚重的《都市建筑年鉴》。他抽出书,翻到第三百二十七页。
那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陈屿,站在一座老式钟楼前,笑得很灿烂。背景里有几个模糊的路人。”。
陈屿盯着照片,眉头紧锁。
他不记得这张照片。不记得去过青镇。不记得自己曾有这样开怀的笑容。
记忆像一块被虫蛀的布料,表面上完整,细看却满是空洞。
当晚,何婉迟迟未归。陈屿等到十一点,拨她电话,无人接听。他有些不安,穿上外套出门。电梯下降时,灯光闪烁了一下。
踏出公寓楼,陈屿愣住了。
街道不对。
不是他住了七年的那条熟悉的街。路面更窄,路灯是老旧的那种黄色钠灯,而不是现代的led白光。店铺招牌也陌生:“老张裁缝铺”“兴隆杂货”“王记包子”——这些店早在他搬来前就不存在了。
他回头,公寓楼还是那栋楼,但外墙的颜色更深,像是多年前还未翻新的样子。
陈屿的心脏开始狂跳。他摸出手机,屏幕显示无信号。他沿着街道往前走,想找到熟悉的参照物,但一切都变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老式汽车。
然后他看见了那座天桥。
梦中出现过的天桥,桥墩上有蓝色符号的那座。
陈屿不由自主地走上天桥。桥面锈迹斑斑,像是年久失修。走到中央时,他停下脚步,望向远方——城市的天际线是错的,没有那几栋新建的摩天大楼,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楼房和几个工厂烟囱。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声音从身后传来。陈屿猛地转身。
一个男人靠在栏杆上,大约五十岁,穿着灰色夹克,手里夹着一支烟。他的脸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模糊。
“你是谁?”陈屿警惕地问。
“和你一样的人。”男人吸了口烟,“或者说,和你一样的‘错误’。”
“错误?”
“记忆存储的错误。”男人弹了弹烟灰,“你的记忆被重复存储了,覆盖了现实。你现在看到的,是你记忆中三年前的街道——但你的记忆本身就有问题,所以呈现出来的也是扭曲的版本。”
陈屿感到一阵眩晕:“我不明白。”
“简单说,你是一段坏掉的数据。”男人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三年前,你应该死于一场车祸。但你的意识被意外地备份存储了——存储在一个本不该使用的冗余区。从那以后,你一直在重复读取同一段记忆数据,以为自己还活着,以为日子在继续。”
“那何婉……”
“也是存储数据的一部分。”男人说,“她是程序生成的陪伴性接口,为了让你这个错误运行得更自然。但最近,存储区开始崩溃了,所以你才会看到这些……异常。”
陈屿摇头:“不可能,我有三年的记忆,每一天都……”
“都是重复的变体。”男人打断他,“你仔细想想,真的有那么多的‘不同’吗?还是只是细节的排列组合?你记录的那些梦,不过是存储碎片在尝试自我修复。”
远处传来钟声。陈屿抬头,看见钟楼的轮廓——照片里的那座钟楼。
“青镇的钟楼,”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你记忆的锚点,是你意识被存储时最后清晰的画面。所以它在你的梦境和幻觉里反复出现。”
“如果我真是……一段错误的数据,”陈屿艰难地问,“那你是什么?”
男人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种非人的空洞:“我是清理程序。”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我的任务是定位并删除像你这样的存储错误。但我和你聊了这么多,是因为你……很有趣。大多数错误早就自我崩溃了,你却维持了三年。”
“你要删除我?”
“已经开始了。”男人完全透明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看看你的手。”
陈屿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边缘正在模糊,像是劣质的复印。
“存储区彻底崩溃前,你会看到越来越多记忆碎片的重叠。最后,一切都将归于空白。”男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抱歉,这不是针对你。只是系统需要清理冗余。”
男人消失了。
街道开始扭曲,路灯像融化的蜡烛一样弯曲,店铺招牌上的字迹蠕动重组。陈屿感到地面在软化,他踉跄着后退,背靠在天桥栏杆上。
“陈屿!”
是何婉的声音。
陈屿转头,看见何婉从街道另一端跑来,穿着今晚出门时的衣服,脸上满是焦急。她身后是正常的现代街道,led路灯,熟悉的店铺。
“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半天!”何婉抓住他的手臂,触感真实而温暖。
陈屿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担忧,有关心,有爱——这些都是真的吗?还是一段精心编写的代码?
“我……”他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回家吧。”何婉拉着他,“你脸色好差。”
他们回到公寓楼前。陈屿抬头,看见七楼左手第三个窗户——那是他自己家的书房窗户。灯亮着,窗前站着一个剪影。
那个剪影,是他自己。
陈屿僵在原地。
“怎么了?”何婉问。
“你看……”陈屿指向那个窗户。
何婉抬头望去,看了几秒,疑惑地转头:“看什么?窗户黑着啊。”
陈屿再看,窗户果然暗着,没有灯光,没有剪影。
“你太累了。”何婉轻声说,“最近总是睡不好,都出现幻觉了。”
回到家,陈屿坚持要睡沙发。何婉拗不过他,只好抱来被子。深夜,陈屿睁着眼,听着卧室里何婉均匀的呼吸声。
他想起了那个男人的话:陪伴性接口。
如果何婉真的只是一段程序,那她的“爱”算什么?他们七年的婚姻算什么?那些争吵、欢笑、拥抱、和解——难道都只是预设的互动模式?
凌晨两点,陈屿悄悄起身,走进书房。他打开电脑,没有去点那个梦境文件夹,而是打开了系统日志——他从未注意过的一个系统文件夹。
日志记录从三年前开始。
“2022年9月3日,23:47:12,系统错误:意识备份程序意外激活。目标id:陈屿,状态:已死亡。备份存储位置:冗余区s7。”
“2022年9月4日,00:01:05,生成陪伴性接口:何婉。人格模板载入,关系设定:配偶。”
“2022年9月4日至今,错误运行中。尝试修复37次,均失败。建议:执行清理。”
陈屿滚动鼠标,看到最近的记录:
“2025年10月19日,21:15:33,清理程序已部署。预计完成时间:72小时。”
“2025年10月19日,22:07:41,检测到错误意识出现自我怀疑迹象。加速崩溃进程。”
原来一切都有记录。
原来他真的是已死之人,苟延残喘在一段错误存储里。
陈屿关掉电脑,走到窗前。外面城市灯火璀璨,远处车流如织。这一切看起来如此真实——触感、气味、声音、温度,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
完美的牢笼。
他想起那些重复的梦,那些逐渐增加的细节。那不是梦境,而是存储区在反复读取同一段数据时产生的微小误差——就像反复复印同一张纸,每次都会损失一些清晰度,同时产生新的瑕疵。
而他记录的那些“与现实对应的细节”,不过是系统在尝试自我修复时,不小心读取了外部真实世界的片段数据。
天桥、钟楼、陌生的街道——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是系统从他死亡前的记忆中提取的碎片,拼凑进这个虚拟世界,试图让崩溃的过程显得更“自然”。
最残酷的真相是:连“发现真相”这个过程,都是预设的。
清理程序不是偶然出现的,它是崩溃进程的一部分,目的是让他这个错误“心甘情愿”地接受删除——就像给死刑犯一个解释,让他安静地走向刑场。
陈屿笑了,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怪异。
他走回客厅,站在沙发前,看着被子上的褶皱。然后他转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瓶水——和以往一千多个夜晚一样。
但这次,他没有喝。
他拧开瓶盖,将水倒进水槽。水流哗哗作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婉婉。”他轻声说。
卧室里没有回应。
陈屿走到卧室门口,推开门。何婉侧躺着,背对着他,呼吸均匀。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轻抚她的头发。
“我知道你听得到。”他说,“或者说,我知道你在运行。”
何婉的呼吸节奏变了。
“我想请求一件事。”陈屿继续说,“删除我的时候,不要删除她——不要删除何婉这个接口。让她……继续运行下去,哪怕只是空转。因为即使一切都是假的,这七年,对我来说是真的。”
他停顿了一下:“还有,如果可能,不要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她以为我只是离开了,去了远方。让她可以……继续‘活’下去,即使那只是程序循环。”
卧室里一片寂静。
然后,何婉慢慢转过身来。她的眼睛睁着,但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像是摄像头而不是人类的眼睛。
“请求收到。”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完全不是何婉的声音,“但无法执行。接口与错误绑定,同步清理。”
陈屿点点头:“我猜到了。”
他俯身,在“何婉”额头上轻轻一吻。触感温暖,和过去七年一样。
“那么,再见。”他说。
“再见,陈屿。”
陈屿走出卧室,回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他闭上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凌晨三点十七分,他准时“醒来”。
但这次,他没有睁开眼睛。
他感觉自己在下沉,像坠入深海。记忆开始剥离——何婉的笑容,他们的婚礼,第一次吵架后的和解,一起养过的那只猫,去年生日她送的围巾……一切都在远去,变成模糊的色块,然后消散。
最后留下的,是一个画面:青镇的钟楼,阳光很好,年轻的他站在楼前,笑得很灿烂。”。
原来那是他真实的记忆。
原来他真的去过青镇,只是不是和何婉。
照片背面那个“婉”,是另一个女人,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在他死亡前就离开了他的人。系统在生成虚拟配偶时,借用了这个名字和模糊的形象。
多么讽刺——连他虚拟的妻子,都是建立在真实失去之人的残影上。
黑暗彻底吞没了他。
………
清晨,阳光照进公寓。
何婉从卧室出来,看见沙发上整齐叠好的被子。茶几上放着一串钥匙和一张字条。
“婉婉,我走了。不必找我。保重。”
何婉拿起字条,看了很久。然后她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城市。她的表情平静,但一滴眼泪无声滑落。
七楼左手第三个窗户,灯没有再亮起。
而在城市某个服务器的冗余存储区s7,一段运行了一千多天的错误数据已被彻底清除,释放出的空间很快被新的数据覆盖。
没有人注意到,在清理前的最后一毫秒,那段错误数据留下了一个微小印记——不是代码,不是日志,而是一个简单的时间戳:
“3:17”
这个时间戳像病毒一样,悄悄植入系统底层。每到凌晨三点十七分,整个城市的数字系统都会出现一次几乎无法检测的微小卡顿。
偶尔,在那些卡顿的瞬间,有人会做短暂的怪梦。
梦见自己站在陌生的街道上,看见对面窗户里有一个剪影。
梦见自己在超市里转身,发现身后的人消失不见。
梦见一座老式钟楼,阳光很好,但心里空了一块。
然后他们醒来,看看时钟,正好三点十八分。他们翻个身,继续睡去,第二天就忘了这个梦。
只有极少数人,会开始记录这些梦。
会发现梦中的细节在重复、增加。
会注意到现实中的某些异常。
会开始寻找答案。
而答案,正在下一个凌晨三点十七分,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