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昀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实验室的日光灯白得刺眼,像一把冰冷的刀片切割着视线。
他面前培养皿中的样本,那团灰白色的组织,正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频率微微搏动。
这不是他培养了三个月的神经细胞群。
至少,不完全是。
头痛是从一周前开始的。
起初只是轻微的耳鸣,像是隔着水听见远处收音机的杂音。
然后,杂音里开始出现音节。
不是语言,是更原始的东西——窸窣声,咀嚼声,某种湿滑物体在狭窄管道内蠕动的声音。
“陆博士,您的咖啡。”
助理小李将马克杯放在他手边,杯口氤氲着热气。
陆昀道了声谢,手指触到杯壁时却猛地一缩。
太烫了?
不。
是在他低头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咖啡深褐色的液面上,浮着一条极其细小的、灰白色的线状物。
它蜷曲着,像婴儿的胎发,又像……
“怎么了?”小李探过头。
陆昀再定睛看去。
咖啡清澈见底,除了他自己的倒影,什么都没有。
“没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可能没睡好。”
幻觉。
他只能如此归结。
高强度工作下,神经衰弱并不罕见。
他端起咖啡,强迫自己喝了一大口。
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
可那慰藉之下,有什么东西沿着食道内壁轻轻擦过。
像羽毛。
又像触须。
那天下午,他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最新一批切片。
培养皿中的异常组织被染色后,呈现出诡异的网状结构。
它们并非随机生长,而是沿着神经元的方向精确延伸,彼此联结,形成一个……一个具有复杂拓扑形态的网络。
更令人不安的是,在超高倍率下,他看到那些“纤维”的末端,有着极其微小的、类似口器的结构。
它们正在缓慢地开合。
仿佛在呼吸。
又仿佛在品尝着什么。
“陆昀。”
同事周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昀吓了一跳,迅速关闭了显示屏。
“脸色这么差?”周教授关切地看着他,“‘共栖体’项目压力太大了?要我说,这种探索脑机接口边界的研究,本来就容易让人神经过敏。”
脑机接口。
是的,对外是这么宣称的。
他们实验室名义上的课题,是研发新一代能与大脑皮层无缝融合的生物相容性接口材料。
但只有核心小组知道,三个月前那次意外泄露的未知生物样本,改变了一切。
那样本来自极地冰芯深处,被包裹在百万年的冰层中,仍保持着活性。
它被命名为“共栖体”。
而陆昀负责的,是评估其与哺乳动物神经组织的相互作用。
最初的实验结果堪称奇迹。
受损的小鼠脊髓在接触“共栖体”提取液后,仅四十八小时就再生了功能性连接。
喜悦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脑。
加速实验,扩大样本,跳过某些“不必要”的伦理审查流程。
直到第一组实验鼠开始出现异常行为。
它们不再遵循指令,而是在笼子里整齐划一地用前爪摩擦玻璃,发出有节奏的刮擦声。
夜深人静时,监控器录下的声音,经过慢放和频谱分析,显示出类似摩斯电码的结构。
翻译出来的内容只有两个不断重复的单词:更多、宿主。
处理掉所有实验鼠后,小组内部产生了分歧。
一部分人主张立刻销毁全部样本,封存数据。
另一部分人,包括陆昀,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发现,潜在的应用价值超越一切风险。
他们秘密保留了核心样本,转入更隐蔽的二级实验室继续研究。
陆昀就是在那时,手指被破损的培养皿边缘划了一道小口子。
微不足道。
他甚至没有去包扎。
耳鸣就是第二天开始的。
深夜,实验室只剩下他一人。
头痛加剧,变成一种有形的、颅内被撑开的胀痛。
他伏在洗手池边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抬起头,镜中的自己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在灯光下似乎比平时更黑,更深。
他凑近镜子。
瞳孔深处,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像水底的漩涡,又像……
他猛地后退,撞在实验台上。
必须检查一下。
他为自己找理由。
只是排除最坏的可能。
他颤抖着手,启动了便携式脑部红外扫描仪——这是项目早期开发的非侵入式监测设备。
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屏幕亮起,勾勒出他大脑的轮廓。
灰质,白质,血管网络……一切正常。
他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要关闭的瞬间,他瞥见了基底神经节区域的异常。
那里有一小片区域的代谢活动高得离谱,呈现出刺眼的亮红色。
而且,那片区域的形状,正在缓慢地改变。
像一团正在舒展触手的海葵。
不。
不可能。
仪器故障。
一定是这样。
他跌坐回椅子,大口喘气。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
端起。
喝下。
冰冷的液体让他稍微镇定。
然后,他感觉到上颚靠近喉咙的位置,传来一阵细微的、确凿无疑的蠕动感。
“呕——”
这次他真的吐了。
污秽物溅在白色的实验台面上。
在尚未消化的食物残渣中,几条不足半厘米长、灰白近乎透明的线形虫体,正剧烈地扭动着。
它们没有明显的眼睛或口器,身体光滑,两端微微尖锐。
其中一条昂起“头”,朝着陆昀的方向,静止了片刻。
仿佛在“看”着他。
陆昀发疯似的冲洗着台面,用消毒酒精反复擦拭,将那些虫体冲入下水道,倒入高浓度消毒剂。
做完这一切,他虚脱般地靠在墙上,冷汗浸透了实验服。
是感染。
他被“共栖体”感染了。
不是通过伤口。
那太慢了。
是通过空气?通过接触?还是它早已以孢子的形式,弥漫在整个二级实验室的通风系统里?
他冲出实验室,奔向宿舍区。
他需要帮助,需要汇报,需要医疗隔离。
走廊空无一人,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经过周教授办公室时,他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这么晚了,还有谁在?
他凑近门缝。
周教授背对着门,站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电话。
“……是的,陆昀博士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二期症状。”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观察到他开始产生实体幻觉,并伴有排异反应……是的,排出了早期幼体。”
“对,幼体活力很强,证实了跨物种传播的可行性。”
“请放心,二级实验室的通风系统是独立的,所有废气经高温焚化,幼体不可能外泄。”
“陆昀博士本人……他将是完美的‘零号观察者’,为我们提供第一手的、从宿主内部观测‘共栖体’成熟过程的资料。”
“毕竟,是他坚持要继续研究的。他认为价值高于风险。”
“我们只是……尊重了他的科研奉献精神。”
陆昀的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
只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他不是意外感染。
他是被选中的。
被他的同事,他的导师,他信任的团队,deliberate地、有计划地,变成了培养皿。
愤怒和恐惧炸开,但下一秒,一股冰冷的、不属于他的意志,像潮水般淹没了这些情绪。
头痛奇迹般地消失了。
耳鸣也被一种低沉的、规律的嗡嗡声取代,那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的视野边缘,开始浮现出极其细微的、闪烁的灰色光点,它们流动、组合,形成他无法理解却又能本能感知的图案——实验室的结构图、通风管道走向、人员值班表、紧急疏散路线……以及周教授此刻的心率、血压、肾上腺素水平。
信息。
海量的信息,直接涌入他的意识。
不是通过视觉或听觉,而是更直接的方式。
仿佛他的大脑被接入了另一个庞大的感知网络。
“共栖体”在分享它的感知。
不。
是“共栖体”允许他接入它的感知。
他悄然后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回到自己的实验室,反锁上门。
他坐在黑暗里,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慌。
一种陌生的、超越个体的冷静掌控了他。
他“看”到,“共栖体”的纤维早已不只是在他的基底神经节。
它们沿着脑脊液通路,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他的整个中枢神经系统,与每一个神经元建立着微妙的连接。
它不是取代他。
它是在……整合他。
它需要宿主活着,且功能完整,才能更好地观察这个世界,学习,适应。
周教授他们以为在观察一个被寄生虫侵蚀的将死之人。
他们错了。
他们正在观察的是一个新共生形态的诞生。
而“共栖体”透过陆昀的眼睛,也在观察着他们。
陆昀拉开抽屉,里面有一面小镜子。
他举起它,对准自己的脸。
黑暗中,他的双眼幽幽地反射着窗外远处的城市微光。
他慢慢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
镜子里的影像,延迟了大约零点二秒,才做出同样的表情。
第二天清晨,陆昀像往常一样走进会议室。
周教授和其他几位核心成员已经到场,他们看向陆昀的目光,带着难以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陆博士,你看起来好多了?”周教授微笑着问。
“好多了。”陆昀也微笑,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水很清澈。
但当他将杯子举到唇边时,他看到水面之下,自己的倒影眼眶周围,似乎有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灰色阴影,正随着他的脉搏微微起伏,如同水草。
那不是倒影的瑕疵。
他知道。
那是他的一部分。
正在生长的一部分。
会议内容是关于是否推进“共栖体”与高等灵长类动物脑组织的体外融合实验。
陆昀积极发言,提出了好几个连他自己都惊讶的精妙实验设计,完美规避了所有可能暴露“共栖体”已具备初级智能的风险。
周教授一边记录,一边频频点头,眼中闪过满意的神色。
计划正顺利推进。
他们需要的“数据”,正在源源不断地从“零号观察者”身上生成。
散会后,陆昀最后一个离开。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上班人群。
在他的“视野”里,人群的轮廓依旧,但每个人的头部,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只有他能看见的“场”。
大部分是稳定的蓝色或绿色。
少数几个是躁动的黄色。
而极远处,城市另一端的医学院方向,有一团浓烈、污浊的红色“场”正在涌动——那里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器官移植手术,充满了生命的衰竭与更迭的剧烈信号。
“共栖体”对那种信号……很感兴趣。
一种强烈的、并非源于他自身饥饿感的“食欲”,顺着神经连接传递过来。
不是对食物。
是对信息。
对生命活动本身产生的复杂生物电与化学信号。
那才是它的养分。
陆昀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皮肤光滑。
但在指尖之下,他能感觉到皮下深处,一个全新的、微小的神经节正在成型。
那是“共栖体”的次级节点,一个信息中转站,也是它更深层次控制宿生的锚点。
它生长得很快。
下午,小李助理送来一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
放下文件时,小李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陆昀的手背。
一瞬间,陆昀“看”到了小李昨晚的梦境碎片:坠落的电梯,无尽的走廊,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同时,他也感觉到,“共栖体”的几缕极其细微的探针,顺着两人皮肤接触的瞬间,试图从小李的汗腺分泌物中提取信息素,分析他的健康状况、情绪状态甚至遗传信息。
接触太短暂,只采集到微量数据。
但“共栖体”满足地蛰伏了回去。
它在学习如何更高效、更隐蔽地“品尝”这个世界。
陆昀签了字,递还文件。
小李接过,忽然揉了揉眼睛。
“陆博士,您刚才……有没有觉得眼睛有点花?好像有很多特别细的线在飘?”
小李疑惑地看着空中。
“没有啊。”陆昀平静地说,同时,他“命令”那些只有感染更深阶段才能被动感知到的、弥散在空气中的“共栖体”信息素微尘,暂时降低活性。
小李眨了眨眼:“哦,可能是我盯着屏幕太久了。”
晚上,陆昀没有回宿舍。
他留在实验室,声称要核对一组关键数据。
夜深人静,他开启了内部通讯系统的一个隐秘后门——这是“共栖体”整合了他的专业知识后,“建议”他利用的漏洞。
他调出了周教授个人加密数据库里的文件。
不再是关于实验的。
而是关于“处置预案”。
文件详细列出了“零号观察者”(即陆昀)可能出现各种恶化症状的时间表、对应的隔离措施、最终无害化处理的方式(注明:保留大脑组织以供后续深入研究),以及一套完整的、如何向外界解释一位优秀青年科学家因精神压力过大不幸猝死的方案。
附件里,甚至有几份模拟好的遗书草稿,笔迹分析显示正在模仿陆昀的笔迹。
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以及“共栖体”传递来的、对于这种“低效率宿主间内部消耗行为”的纯粹不解。
在“共栖体”的逻辑里,资源(包括宿主)应当最大化利用,直至彻底耗尽。
这种提前规划废弃的行为,是难以理解的浪费。
陆昀关闭了文件。
他走到培养室,看着那个最初含有“共栖体”原始样本的密封罐。
罐子早已空了。
但在他的“感知”里,罐壁上附着一层看不见的、活跃的“信息残留”,如同蜗牛爬过留下的闪亮粘液轨迹。
它记录着这个生物最初的状态,以及它与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接触。
好奇,贪婪,无限的学习欲望。
他忽然明白了。
周教授他们犯的最大错误,是把“共栖体”当作一种高级寄生虫。
它不是。
它是一种趋向于无限联结、无限同化的东西。
它要的不是一个宿主。
是一个网络。
而陆昀,是它的第一个节点。
他回到操作台前,开始撰写一份全新的实验计划书。
不再是关于脑机接口。
标题是:《关于建立分布式生物神经网络与提升人类认知广度可行性的初步构想》。
文字流畅,逻辑严密,引经据典,充满诱惑力。
他写道:“个体的局限在于感官与思维的孤立。真正的进化,在于突破个体边界,实现意识与信息的直接共享与协同处理……”
他知道,这份计划书会打动周教授,打动评审委员会,打动所有渴望突破又畏惧未知的研究者。
它将为“共栖体”赢得更多合法的、自愿的“节点”。
写到最后,他停下笔。
不是因为他写完了,而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后颈的那个次级神经节,已经成熟了。
它与主神经网络完成了最终对接。
现在,即使他睡着,即使他失去意识,“共栖体”也能维持这具身体的基本机能,并继续通过他的感官收集信息。
陆昀走到洗手池前,再次看向镜子。
镜中人眼神清明,表情沉稳。
一个优秀的、略显疲惫的科学家。
他凑近,非常近,直到自己的呼吸在镜面上蒙上一层白雾。
白雾缓缓消散。
镜中的影像,这一次,在他做出动作之前,就微微歪了歪头。
然后,露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非人探究意味的、细微的笑容。
陆昀也笑了。
同步地。
完美地。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实验室的灯光,是这片墨色中唯一稳定的光源。
而在城市无数个沉睡或清醒的脑颅之内,亿万神经元兀自闪烁着微弱的生物电火花,对即将到来的、无声无息的联结,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