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的夜,是紫禁城高墙锁不住的温软。皇城根下的苏宅,青砖黛瓦凝着夜露的微凉,朱漆门扉轻掩,墙内老槐的甜香漫过檐角,蝉鸣疏懒,风卷落英簌簌,月色淌下来,柔得化不开,没有半分宫里的森冷清寒。
苏培盛今夜不当值,一身藏青暗纹素锦常服,卸了御前蟒纹宫装的拘谨,也褪了那八面玲珑、俯首躬身的周全,脊背松展,眉眼间的紧绷尽数化开,只剩伴君半生磨出的沉敛,还有归家后才有的松弛温软,步履都轻了几分。一脚踏进正屋,暖意裹着饭菜的鲜香扑面而来,不是御膳房的珍馐海味,不过是清炖老鸭汤、糟溜鲫鱼、凉拌藕尖,一盅百合莲子羹温在铜炉上,热气袅袅,烟火气熨帖,是宫里永远尝不到的安稳滋味。
临窗梨花木绣墩上,崔槿汐正斜倚着,指尖捏着银针,替他缝补衣摆磨破的暗纹。她的乌发松松挽了个慵散的纂儿,未绾宫里那般规整的圆鬓,鬓边几缕柔丝垂落颊畔,衬得下颌温婉,只一支温润的青玉扁方横插发间,玉色清透,映着鬓边莹白肌肤,素净无半分俗艳。身上是一袭黛蓝色暗绣缠枝兰纹的杭绸旗装,衣料软垂贴体,袖口绣浅青兰草,领口滚细月白绫边,不似宫中宫装那般品级森严、束缚周身,只衬得肩背舒展,容色平和。这些时日离了紫禁城的劳心熬神,日日清茶淡饭,她面上倦态尽褪,眼角细纹都淡了,沉稳端肃的眉眼间漾着几分少妇柔丽,唇畔噙着浅淡笑意,只是那笑意,从来都未达眼底。
听见门响,崔槿汐抬眸,眼底柔暖盛了几分,忙搁下针线迎上前,替他拂去肩头槐花瓣,温声软语:“你回来了,今儿晚些,可是御前差事绊住了?”
苏培盛任由她解了外袍搭在衣架,落座八仙桌旁,接过温茶一饮而尽,喉间燥意散了,沉声道:“差事是琐碎,更要紧的是莞嫔娘娘那边的境况,我该与你说说。”
崔槿汐替他布了一筷子糟鱼,指尖微顿,面上依旧温和无波,长睫覆下来掩住眼底情绪,轻声问:“娘娘那边,可是又有变故?”
“变故不小,却是她该得的下场。”苏培盛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都是宫里的实情,半分不掺假,“娘娘开罪了齐贵妃与华贵妃,圣宠尽失,从莞妃贬作莞嫔,敬事房早撤了她的绿头牌,水明轩彻底成了冷院。内务府见风使舵,塞了无数眼线进去,窥探磋磨,份例的炭火吃食都敢克扣,她身边只剩几个惊弓之鸟的旧人,连个能分忧的都没有。淮容公主不足月降生,本就体弱,如今跟着失势,乳母不尽心,染了暑气夜夜啼哭,小脸煞白,奶水都进得少。娘娘亲自守着,几日几夜不合眼,眼底青黑如墨,清瘦得脱了形。前日御花园撞见有孕的昌嫔乌雅氏,那贱人仗着圣宠,言语挤兑,说她福薄留不住龙裔,连公主都沾了晦气,娘娘与她争执几句,皇上只当她失宠怨怼,传旨令她在水明轩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半点公道都没给。”
他顿了顿,想起水明轩那片死寂的光景,又补了一句,字字戳心:“还有一件事,宫里都在传,娘娘贴身收着的那盒舒痕胶,丢了。说是被水明轩的眼线宫女偷了去,翻遍了殿宇,连根瓷屑都没寻着。她没了那唯一的物证,没了指证安陵容的底牌,如今在宫里,是真真正正的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话落音的刹那,崔槿汐攥着锦帕的指尖,缓缓舒展。
原本微微绷紧的肩背,毫无征兆地彻底松了下来,那松,是从骨头缝里漫出来的,是悬了半生的心终于落地,是压了满身的巨石终于挪开,是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的轻松与释然,连眉眼间的纹路,都柔和得熨帖。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羽轻轻颤了颤,唇角那点浅淡的笑意,终于真切地漾开,不是强撑的温软,是实打实的庆幸,是尘埃落定的心安。
还好。
真好。
甄嬛丢了舒痕胶,没了物证,没了底牌,身陷绝境,孤立无援,再无翻身的可能。
苏培盛瞧着她的模样,眼底掠过全然的了然,轻叹一声:“你松心了。”
“是,松心了。”崔槿汐坦然抬眸,眉眼依旧温婉,青玉扁方的柔光映着她清雅的容色,黛蓝旗装衬得她气质端宁,可那双眼睛,却在这一刻,褪尽了所有的温软,翻涌着沉冷的、平静的、深入骨髓的恨。那恨,不是歇斯底里的怨怼,不是眦睚必报的怒焰,是藏在肌理里、凝在骨血中、冻成寒冰的恨,静得可怕,冷得刺骨,岁岁年年,永不消融。
她恨的从来不是皇后,不是安陵容,不是皇上,不是那些落井下石的宫人。
从始至终,她恨的,唯有甄嬛一人。
“我恨她。”崔槿汐的声音依旧温软,像晚风拂过槐叶,轻柔得没有半分戾气,可字字句句,刻着刃,清晰得砸在苏培盛心上,重得发沉,“这份恨,从不是一日两日,是积了岁岁年年的寒,熬了朝朝暮暮的怨。我一心一意跟着她,从碎玉轩到甘露寺,从回宫复宠到盛极一时,替她筹谋,替她挡灾,替她周旋于虎狼之间,替她拿捏人心算计后路,我把一颗心掏出来给她,只当她是主,是知己,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可她呢?她只当我是棋子,是垫脚石,是她登顶荣华的工具。”
她的指尖,缓缓抚过身侧的炕几,那里摆着一只素色锦匣,与甄嬛水明轩妆台上那只,一模一样的缠枝云纹,针脚纹路,分毫不差。
指尖落在锦匣上,轻轻一掀,匣盖应声而开。
里面不是空的。
一只莹白的白瓷圆瓶静静躺在匣中,瓶身素净,贴着浅粉笺纸,正是那盒甄嬛日日揣在身边、视若底牌、以为被人偷走的——舒痕胶。
舒痕胶从来都不在那些眼线宫女手里,从来都没有丢过。
它在崔槿汐这里。
是她,在假死离开甘露寺之前,借着整理妆台的由头,悄无声息将锦匣换了。甄嬛收得再隐秘,再妥帖,也抵不过她日日伴在身侧的熟悉,抵不过她想取,便唾手可得的算计。
这盒胶,是安陵容递出去的刀,是害甄嬛失了孩儿、损了根本的铁证,是甄嬛困在水明轩里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底牌。
如今,这张底牌,攥在了崔槿汐的手里。
甄嬛到死都不会知道,偷走她最后希望的,不是皇后的人,不是安陵容的眼线,是她掏心掏肺信任了半生、以为最忠心耿耿的崔槿汐。
“她总说自己命苦,被人算计,被皇上凉薄相待。”崔槿汐的指尖轻轻拂过白瓷瓶身,微凉的瓷面熨着指尖,眼底的恨意翻涌得愈发清晰浓烈,却依旧克制得极好,无半分狰狞外露,只凝着化不开的寒,她的唇角缓缓勾起,那笑意渐渐扯成一抹极冷的、极厉的冷笑,那笑纹浅浅勾在唇角,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只剩彻骨的嘲讽与尘埃落定的释然,“可她何曾想过,她今日所受的一切,都是她亲手种下的因。她踩着旁人的尸骨往上爬,把身边人的真心视作理所当然,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毫不犹豫牺牲旁人的周全。当年我在甘露寺替她熬着苦寒,替她跪遍庙宇求着回宫的门路,替她忍辱负重周旋各方,她在宫里一朝复宠便风光无限,何曾有过半分惦念,半分体恤?”
她恨甄嬛的凉薄,恨甄嬛的算计,恨甄嬛的高高在上,恨甄嬛把她一腔滚烫的忠心与半生的殚精竭虑,都尽数碾作脚下尘埃。
恨甄嬛,从来都只把她当作一枚好用的棋子,一颗可弃的石子,从未将她当作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心有怨的人。
“她把这盒舒痕胶当作救命符,日日贴身收着,珍之重之,盼着他日能拿着它,当堂指证安陵容,讨回那桩血海深仇,凭着这铁证翻身复宠,再掌风光。”崔槿汐的冷笑愈甚,那抹凉意在唇角漾开,眉眼间衔着快意,字字句句都轻,却字字都戳心刺骨,“可她不知道,这世上最能拿捏她的,从来不是皇后,不是安陵容,是我。我拿走了这盒胶,便生生掐灭了她最后一点虚妄的希望,彻底断了她最后一条能翻身的生路。她如今困在水明轩那方寸冷院,守着个体弱难安的孩儿,日日熬着孤冷,夜夜被蚀骨的恨意啃噬,恨天恨地恨旁人,却连自己的希望是谁亲手掐灭的,都一无所知,只当是皇后与安陵容的手笔,何其可笑。”
话音落,崔槿汐缓缓收回拂着瓷瓶的指尖,抬眸看向身侧的苏培盛,那抹冷笑渐渐敛去,眉眼重归沉凝的平静,只是眼底依旧覆着一层冷冽的清明,语气是笃定的、低低的,带着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谋算,字字稳妥,句句缜密:“这盒舒痕胶,留着也只是块烫手的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不过眼下还不能动,留着它,便让甄嬛在水明轩里日日抱着那点念想熬着,让她总觉得还有一线生机,总想着寻回这胶,这般求而不得、悬心吊胆的滋味,比直接断了她的念想,更磨人。”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锦匣的边缘,瓷瓶在匣中轻响,声息细微,却字字清晰:“等再过些时日,待宫里的风声彻底平了,待甄嬛彻底被磋磨得没了心气,这盒胶,我便寻个妥当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彻底销毁了。或是融了这白瓷瓶,或是将胶膏尽数化在温水里泼去,连半点痕迹都不留。”
“届时,这世上再无半点能指证安陵容的铁证,甄嬛那点报仇的指望,便算是连根拔起,永世都无翻身的可能。”崔槿汐看着苏培盛,眼底凝着冷定的决绝,那入骨的恨意里,又添了几分斩草除根的狠厉,“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天知地知,再无旁人,做得干净,便永远不会有半分把柄落在旁人手里,更不会叫甄嬛有半分察觉。”
苏培盛看着她眼底的清明与冷决,沉沉颔首,指尖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语气亦是稳妥沉凝,与她心意相通:“你想得周全,就按你说的来。这东西本就不该留,留到合适的时辰,悄无声息毁去,便是最好的结果。往后,甄嬛的死活荣辱,都与我们无关,这宫里的泥沼,就让她自己在里面熬着便是。”
这份恨,不是一时意气,是日积月累的寒。是她看着甄嬛从莞贵人走到莞妃,看着她一步步变得凉薄、自私、狠戾,看着她把昔日的情分都化作算计,看着她为了自保,能毫不犹豫的舍弃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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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甄嬛落得这般境地——失了圣宠,失了依仗,失了物证,失了所有的风光,困在冷院,熬着绝望,守着病弱的孩儿,日日看人脸色,夜夜被恨意啃噬,求不得,放不下,生不如死。
这滋味,比当年她在甘露寺受的苦,比当年她被人拿捏的难,要苦上百倍,千倍。
这是报应,是偿还,是甄嬛欠她的,终于一点一点,尽数还了回来。
“我松了口气,不是因为她还活着,不是因为她还能守着公主。”崔槿汐缓缓合上锦匣,将那盒舒痕胶重新收好,妥帖放在炕几最里侧,藏得严严实实,那动作轻柔,却带着决绝的力道,“我松了口气,是因为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她再也做不成那个众星捧月的莞妃,再也得不到皇上的圣宠,再也不能站在云端,看着旁人在泥里挣扎。这盒舒痕胶在我手里,一日不还她,她便一日翻不了身;我若是毁了它,她便连半点讨回公道的念想,都彻底断了。”
她不会毁了这盒胶。
她要留着。
留着这盒胶,就留着甄嬛最后的执念,留着甄嬛心底那份不死的怨,让她日日看着自己的绝境,日日想着自己的仇怨,日日熬着求不得的苦楚,让她在无尽的绝望里,慢慢消磨,慢慢沉沦,慢慢体会那种被人拿捏、被人算计、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这才是对甄嬛,最狠的报复。
“宫里的人,都以为这胶被皇后或安陵容拿了去,没人会想到,它在我这里。”苏培盛看着她,眼底没有半分诧异,只有全然的理解与心疼,伸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掌心的温度熨着她的指尖,沉声道,“往后,这盒胶,便烂在咱们这里,宫里的事,宫里的人,都与咱们无关了。”
“嗯。”崔槿汐抬眸,眼底的恨依旧凝着,却多了几分彻底的安稳与柔和。那柔和,是对苏培盛的,是对这宫外安稳岁月的,是对自己终于解脱的。
夜色渐深,檐下羊角宫灯的暖黄光晕,将二人的身影映在窗棂上,交叠着,安稳得不像话。桌上的饭菜还温着,百合羹的甜香漫开来,老槐花落了满阶,晚风轻柔,岁月静好。
这是宫外的现世安稳,是他们偷来的岁月静好。
崔槿汐重新拿起针线,低头缝补衣衫,针脚依旧细密匀净,眉眼依旧温婉清丽,乌发上的青玉扁方依旧温润,黛蓝色的旗装依旧雅致。
没人能看出,这份温婉静好之下,藏着怎样入骨的恨,藏着怎样惊天的算计。
没人能知道,那盒能定安陵容死罪、能救甄嬛于水火的舒痕胶,正静静躺在她手边的锦匣里,成了她拿捏甄嬛、慰藉恨意的筹码。
宫里的甄嬛,在水明轩的冷夜里,靠着竹榻,指尖凉透,眼底是无边的绝望与孤冷,守着熟睡的淮容,恨着皇后,恨着安陵容,恨着皇上,恨着这深宫的凉薄,恨着偷走她底牌的人,却至死都不会知晓,那个她最信任的人,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宫外的崔槿汐,在苏宅的暖灯下,守着安稳的岁月,缝着衣衫,喝着温汤,手里攥着甄嬛最后的希望,心底盛着对甄嬛入骨的恨,还有一份尘埃落定的、彻彻底底的轻松。
舒痕胶在她手中,甄嬛的生路,便在她手中。
她不会给。
这份恨,也永不消除。
从此,宫里宫外,两不相干。
甄嬛的苦,会陪着她,在冰冷的深宫,日日夜夜,无休无止。
而崔槿汐的恨,会伴着她,在安稳的苏宅,岁岁年年,直到终老。
这深宫的情分,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与凉薄。
主仆一场,终究是,恨入骨,恩成灰,死生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