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那一场冷水浇头的磋磨,是甄嬛失宠的伊始,也是她半生荣宠里,第一道剜心刺骨的寒痕。
自此,长春宫的水明轩,便成了紫禁城最寂寂无音的一隅。暮春尽,孟夏至,五月的宫墙内外,榴花灼艳似火,开得泼天漫地,暖风卷着草木甜香与暑气,熏得整座皇城都浸在融融暖意里,唯独这水明轩,偏生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清寒。往日里踏破门槛的宫人内侍,一朝作鸟兽散,连洒扫的小太监、粗使宫女,也都瞧着风向怠惰起来。殿阶的青石板上,青苔沾了初夏的潮气,生得青润腻滑,一步一滑;檐下的菱花窗棂,积了薄薄一层浮尘,蒙住了窗内的天光;唯有甄嬛,日日闭门深居,守着殿中一方小小佛堂,将心沉在寒潭底,过得看似心如止水,万念皆空。
她再不描远山黛,再不敷桃花粉,日日只着素色棉绫襦裙,料子薄软透气,堪堪抵得住五月的溽暑,却也衬得她身形清瘦,风骨伶仃。发髻上只绾一支素银素簪,无珠翠,无华饰,褪尽了往日倚梅园惊鸿、碎玉轩盛艳的风华潋滟,只余下一身洗尽铅华的素净,清寂得近乎单薄。晨起,佛堂里必点一炷沉水檀香,烟缕袅袅,她盘膝静坐,指尖捻着菩提佛珠,声声佛号念得清宁,仿佛真能渡了这深宫的嗔痴怨怼;午后,便抱着温软的淮容,在廊下紫藤花架下静坐,风过处,紫穗簌簌落肩头,或是翻几卷泛黄佛经,窗外的莺声燕语,宫墙的风起云涌,尽数不闻不问。水明轩的案几上,再无精致的蜜饯点心、玉盘珍馐,只有几碟清甜素糕,一瓯新沏的雨前清茶,袅袅佛香混着阶前栀子的冷香,成了这方天地唯一的气息。
旁人见了,只道莞嫔娘娘经此磋磨,是彻底心灰意冷,只求吃斋念佛,护着公主安稳度日,便是余生最大的念想。
无人窥见,她低垂的眼睫之下,不是寂灭的空茫,是淬了冰的清明;她合掌念佛的指尖,不是绵软的温良,是藏了利刃的隐忍。她的佛,从不是求往生极乐,求佛祖庇佑,是求心定,求磨去眼底翻涌的戾气,求敛尽面上的悲喜嗔怨;更是求一个时机,一个敛翼蛰伏、静待风起的时机。
深宫之中,人情冷暖从来最是现实,凉薄得不留半分情面。一朝失宠,便是墙倒众人推,连敬事房的太监,也都是眼明心亮的趋利之徒,半分情分也不肯留。
翊坤宫的暖阁里,华贵妃年世兰听闻甄嬛在养心殿失了圣心,不过是对着身侧的常乐,微微斜睨着眼,嫣红的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轻蔑,连一句重话都懒得赐下。那轻蔑里,有居高临下的倨傲,也有胜券在握的得意,仿佛甄嬛这朵曾艳压群芳的解语花,不过是她弹指间便能摧折的草芥。常乐何等乖觉通透,眉眼一转便心领神会,躬身低眉应了声,悄无声息退下,转身便往敬事房递了话。
不过半日光景,敬事房便寻了个天衣无缝的由头,将水明轩莞嫔的绿头牌,从那一排烫金描红、簇新齐整的牌子里,轻轻抽了出来,撤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掌事太监捧着牌子回禀内务府,说辞滴水不漏,四平八稳:“莞嫔娘娘近来体弱气虚,日日吃斋念佛静养,脾胃不调,精神倦怠,太医几番叮嘱,只说需安心调养生息,切不可侍寝劳神,伤了根本。再者这绿头牌前日擦拭清点,不慎沾了茶渍,渗进木纹洗涮不净,污了皇家体面,索性撤去,也好让莞嫔娘娘在水明轩清净养病,不被琐事叨扰。”
理由冠冕堂皇,合情合理,无人会去深究那茶渍是真有,还是敬事房刻意为之。不过是个失了宠的妃嫔,一枚绿头牌而已。于这偌大的紫禁城,于这姹紫嫣红、群芳争艳的后宫,不过是件无关痛痒的微末物什,丢了,便丢了。
皇帝听闻此事时,正与昌嫔乌雅碧檀在御花园的蔷薇架下赏花。五月的蔷薇开得如火如荼,层层叠叠的粉瓣红蕊,缀满了蜿蜒的花架,满园芬芳馥郁,甜腻的香气漫在风里,熏得人四肢百骸都微微发懒,醺然欲醉。乌雅碧檀柔柔弱弱半倚在他身侧,一手小心翼翼拢着微隆的小腹,指尖却捻着一朵半开的粉蔷薇,指腹轻轻摩挲着娇嫩的花瓣,睫羽低垂,姿态温顺娇怯,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极隐秘的算计,半点锋芒也不肯露在面上。
闻言她只垂眸浅浅一笑,声线温软如浸了蜜的棉絮,熨帖妥帖,字字句句都暗戳戳往甄嬛身上扎刺,偏又端着恭顺谦和的模样,一口一个姐姐,说得滴水不漏,全是“体恤”的情分:“莞嫔姐姐素来身子娇弱,心气又高,从前得宠时便爱寻些清净,如今没了那份心思,撤了绿头牌倒也好。姐姐本就不是肯屈就的性子,若强留着牌子在敬事房,日日看着旁人承宠伴驾,反倒是磋磨她的心性,惹得她郁结伤身,得不偿失。倒不如让姐姐在水明轩安心静养,不必再为侍寝争宠的俗事劳神费心,于她身子,于她心境,都是桩天大的福气。”
这番话,明着是敬她位份、疼她身子,实则字字都在坐实甄嬛“失宠落魄、心性狭隘、不堪盛宠”的模样,更是暗里提点皇帝,甄嬛这般心气高傲的性子,本就不配再留在御前承宠,撤牌静养,已是皇上的仁厚与皇恩浩荡。一句姐姐,喊得亲厚,内里却是淬了软刀子的算计,轻描淡写间,便将甄嬛推得更远,彻底钉死在失宠的境地。
话音落时,她又似猛然想起什么一般,抬眼望住皇帝,眼底漾着几分浅淡的暖意,语气愈发柔和恭顺,顺势便将话头引到自己身上,引到乌雅一族的体面之上:“说来也巧,臣妾这几日怀着龙胎,总觉身子沉、心里乏,偏是臣妾的堂姐,和硕諴亲王福晋乌雅淑夷,念着臣妾腹中的龙裔,放心不下,这几日总亲自过来永和宫坐坐,陪臣妾说几句体己话,解解闷儿,送些安胎的精致点心,倒也让臣妾舒心不少。”
这话轻描淡写,却字字藏锋,既抬了乌雅氏的门第宗亲,又暗衬着自己背靠大族、根脉稳固,绝非甄嬛那般孤清无依的浮萍,更借着宗亲的体面,稳稳攥住皇帝的看重。两相映衬之下,更显得甄嬛渺小又单薄,纵有几分才情容貌,也终究是无根无靠的孤花,不值半分顾惜。
皇帝闻言,果然眉心微展,伸手轻轻覆上她覆在小腹上的手,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语气里添了几分真切的温煦与珍视,不复方才听闻甄嬛之事的半分淡漠:“你怀着朕的龙胎,本就该事事舒心稳妥,万不能累着分毫。諴亲王是朕最小的幼弟,素来敦厚恭谨,最是省心懂事,能娶到你乌雅氏的淑夷做福晋,是他的造化,也是朕的心意。乌雅一族世代忠良,簪缨世家,出的女子,果然都是明事理、懂分寸的大家闺秀,难得的周全稳妥。”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目光凝在她微隆的小腹上,眸底是化不开的期许与疼惜,那是对腹中龙裔实打实的看重,是对昌嫔满心的体恤。这份温热的情意,与方才听闻莞嫔被撤绿头牌时的漠然冷寂,判若两人,泾渭分明。
待这份温存的暖意稍缓,他才淡淡颔首,将目光重新投回满园盛放的蔷薇,眸光掠过那灼灼芳华,依旧是古井无波,连一丝一毫的怅然都无。仿佛那枚被撤下的绿头牌,不过是风吹落的一瓣蔷薇,旋即碾作尘泥,连半分余香都留不住;那个曾在碎玉轩簪花、在倚梅园祈雪,盛放在他心尖上的甄嬛,也不过是后宫三千粉黛里,最寻常不过的一抹影,失了便失了,无关紧要,不值惦念,更不值一提。
从此,甄嬛的绿头牌,便再也没有被摆回过敬事房那方鎏金托盘,在一众描金烫红的牌子里,彻底没了踪迹。如同她这个人,在皇帝的眼底心间,在这繁花似锦的后宫里,一并被轻轻抹去,杳无痕迹。
水明轩彻底成了被紫禁城遗忘的角落。逢年过节的赏赐,内务府皆是挑拣了最次等的物件送来,堪堪够度日,半分体面也无;宫中人再提起莞嫔,要么是轻叹一声“可惜了那副容貌才情,落得这般境地”,要么便是嗤笑一句“自不量力的蠢货,也敢在养心殿捋龙须”。没人再将她放在眼里,只当她是一朵开过了季的芍药,蔫了风骨,褪了艳色,没了半分争艳的力气,只能在这冷寂的角落里,自生自灭,静待枯荣。
而翊坤宫的暖阁,却是另一番光景。
窗牖大开,五月的穿堂风卷着院中榴花的炽烈甜香,拂得鲛绡帘栊轻晃,暖融融的天光淌了满室,惬意得熨帖人心。地龙早已撤去,鎏金鹤足铜炉里焚着极淡的茉莉香饼,烟气清浅,混着案上冰镇酸梅汤的清甜果香,馥郁而不腻人,沁人心脾。
华贵妃年世兰斜倚在铺着绯色软缎的贵妃榻上,一身绯红蹙金缠枝榴花罗裙,裙摆上的金线榴花,在天光里熠熠生辉,流光灼目。赤金点翠的凤钗斜簪在乌黑如瀑的发髻上,鬓边还簪着一朵新开的艳红榴花,烈焰般的红,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明艳逼人。那抹艳色,是入骨的风华,是盛极的张扬,灼得人眼睫生疼,艳光四射,竟压过了院外那满树榴花的灼灼芳华。她指尖捏着一颗冰镇的酸梅,齿间咬着梅肉的酸冽,唇角噙着几分慵懒,又几分刻薄的笑意,便是抬手拭去唇角梅渍的一个小动作,也都带着入骨的媚色与矜贵,风情万种,无人能及。
对面的能及。
对面的梨花木软榻上,襄妃曹琴默静静坐着。一身月白绣折枝兰的薄纱旗装,素净雅致,不染半分俗艳,眉眼间总是挂着淡淡的温婉柔和,仿佛是后宫里最安分守拙的那一个。唯有眼底深处,凝着化不开的精明,沉敛的算计,像一汪深潭,波澜不惊,却藏着暗涌。此刻她望着年世兰这副盛艳张扬的模样,竟一时看得失神,目光凝在年世兰的眉眼间,久久未曾移开,连手中那盏温热的雨前清茶,都忘了抬手啜饮。
方才,常乐已将养心殿那日的始末,一字不落,半点不差的回禀过来——甄嬛如何冒雨闯殿,如何哭着为秦嬷嬷鸣冤,如何被皇帝厉声斥责,颜面尽扫;又如何被昌嫔乌雅碧檀字字诛心,句句奚落,最后失魂落魄被宫人架出养心殿,连半分体面,半分尊严,都未曾留住。
风卷帘栊,榴花簌簌落了一地,暖阁里静了片刻,只余年世兰指尖捏着酸梅的轻响,与曹琴默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沉凝,在这融融暖光里,凝成了深宫最凉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