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暖阁里熏着醇厚的龙涎香,暖融融的烟气裹着昌嫔安胎药的微苦,丝丝缕缕缠在金砖地面上空,暖得人四肢发懒。皇帝歪在铺着明黄织锦的软榻上,一手漫不经心地翻着奏折,朱笔悬在纸面,另一手松松搭在身侧昌嫔乌雅碧檀的腰上。乌雅碧檀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小腹隆起得圆润明显,撑得杏粉色绣水仙旗装的衣襟微微绽开,发髻上只簪一支赤金缠丝小簪,素净得恰到好处,眉眼温顺如水,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眼波流转间尽是柔媚,正是圣眷正浓、最得皇帝疼惜的模样。
甄嬛披着墨色绣竹披风,由喜全小心扶着,一步步踏入暖阁。披风的缎面上还凝着外头的雨雾寒气,带着湿冷的凉意,甫一进来便与殿内的暖香撞在一起,激得她喉头发痒,忍不住低低轻咳了一声,那咳声清寂,在暖阁的静穆里格外分明。
皇帝闻声抬眼,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怔忪,语气却淡得像水,听不出半分暖意:“莞嫔怎么来了?水明轩离养心殿远,雨天路滑,你身子本就弱,还要照看公主,何必多跑这一趟,仔细淋了雨受了寒。”
那语气里,是惯常的疏离,却又藏着一丝极浅的、转瞬即逝的体恤,不过是旁人轻易瞧不见的软意。
乌雅碧檀何等通透,皇帝这分毫厘的神色变化,尽数落进她眼里,心底立刻便起了计较。她扶着皇帝的手微微起身,小腹微挺,动作轻柔敷衍地福了福身,声音柔柔弱弱,像浸了温水的棉絮,软得没有半分棱角:“莞嫔姐姐来了。瞧着脸色这般苍白,唇色也淡,可是身子不适?这般雨天还往外走,实在太不爱惜自己了。”
她的目光扫过甄嬛攥紧披风的指尖,又落在她鬓边未干的湿发上,那抹笑意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与轻视,还有几分胜券在握的从容。
甄嬛没有看她,也没有理会她的假意关切,只缓缓屈膝跪下,素色的裙摆扫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带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响。她垂着眼睫,视线凝在皇帝明黄色衣袍的织金龙纹衣角,声音里裹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顺着苍白削薄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凉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皇上,臣妾是来为秦嬷嬷鸣冤的。她侍奉臣妾虽时日不长,却素来恭谨本分,绝非存心偷盗宫中物件,实在是……实在是被人构陷,皇后娘娘这般处置,未免太过仓促,太过决绝了!”
“够了。”
皇帝没等她说完,便沉声道,语气里已经添了几分不耐,握着朱笔的手重重顿在奏折上,洇开一点墨痕。他放下奏折,缓缓坐直了身子,脊背挺得笔直,周身的温和尽数敛去,只剩帝王的威严冷硬:“秦嬷嬷典卖宫中之物,人证物证俱在,慎刑司的折子一早便递上来了。皇后执掌六宫,按宫规处置罪奴,天经地义,半分错处也无。你今日闯到养心殿来,是想说皇后处置不当,还是想在朕面前攀诬中宫,说她刻意针对你甄嬛?”
甄嬛的身子猛地一颤,泪水落得更急,顺着下颌线滚落,沾湿了衣襟。
乌雅碧檀看得真切,立刻抬手,葱白的指尖轻轻揉着皇帝的胳膊,掌心贴着他的衣袖,动作亲昵又自然,柔声软语地劝道:“皇上息怒,切莫动了肝火。莞嫔姐姐也是一时伤心失了分寸,毕竟是身边伺候的老人没了,心里难过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姐姐如今圣眷正浓,又有淮容公主傍身,实在不必为了一个犯了大错的奴才,就与皇后娘娘起了争执。后宫之中,最要紧的便是和睦安稳,这才是臣妾们做妃嫔的本分啊。”
这话听着句句是劝和,字字是体恤,实则句句都在往甄嬛心上扎针——不安分,不识趣,借着一个奴才的性命,就敢质疑中宫,是恃宠而骄,是不知好歹。
皇帝听了,脸色更沉了几分,看向甄嬛的目光里,往日里的缱绻温情荡然无存,只剩一片冷冽的审视,直直落在她身上:“昌嫔说得极是。甄嬛,你如今也是做额娘的人了,该懂得轻重分寸,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秦嬷嬷是你身边的人,她犯了错,你非但不闭门自查,反倒跑到养心殿来哭哭啼啼,搅扰朕的清净,是想让天下人都以为,朕偏宠你,连中宫的规矩都敢让你随意僭越么?”
“皇上!”甄嬛猛地抬头,眼眶通红,睫羽上还凝着泪珠,眼底满是委屈与不敢置信,声音发颤,字字泣血,“臣妾没有!秦嬷嬷她是真的被冤枉的,是皇后娘娘存心……”
“住口!”皇帝厉声打断她,龙颜微怒,声音里的怒意震得暖阁的烛火都微微晃动,“皇后执掌中宫数十载,素来公正廉明,朝野上下有目共睹。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肆意揣测中宫!朕看你是这些日子在水明轩太过安逸,竟忘了自己的本分,忘了后宫的规矩!”
他的怒喝,像惊雷一样炸在甄嬛耳边。
而那一丝方才还藏在眼底的、对她的心软与体恤,也在这怒意里,被彻底压了下去,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
乌雅碧檀见皇帝动了真怒,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得意,却依旧扮着温顺模样,往皇帝怀里又依偎了几分,小腹贴着他的胳膊,动作亲昵得刺目,一手轻轻拍着皇帝的胸口顺气,一边柔声道:“皇上莫要气坏了身子,仔细吓到了妾身动了胎气,伤了腹中的孩子。莞嫔姐姐也是一时糊涂,皇上素来疼惜她,就别怪罪她了。”
说着,她才缓缓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甄嬛,语气里带着几分施舍般的劝诫,还有几分绵里藏针的刻薄,字字句句都精准地戳中甄嬛的软肋:“姐姐,快起来回去吧。外头天依旧阴沉沉的,雨也没停,冷风刺骨得很。淮容公主才出生没多久,身子骨娇弱得很,最是受不得寒凉,莞嫔姐姐竟抱着她这般冒雨走来走去,难道就不怕公主受了风寒,惹上病痛么?你做额娘的,只顾着自己的委屈,倒该多想想公主才是。”
这话,比皇帝的斥责更伤人。
她不仅是在指责甄嬛不懂事,更是在提醒皇帝——甄嬛为了一个奴才,连亲生女儿的安危都不顾,这样的人,何其自私,何其糊涂。
皇帝闭了闭眼,指尖按压着眉心,待心头的怒意稍稍平复,再睁开眼时,看向甄嬛的目光只剩一片漠然的冰冷,那语气里的警告,字字清晰,字字诛心,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昌嫔的话,你听清楚了。朕不想再在养心殿,听到你说任何关于秦嬷嬷、关于皇后的只言片语。从今往后,看好你的女儿,守好你的水明轩,安分守己,谨言慎行,安分度日,才能长久。若是再这般不知收敛,恃宠生事,休怪朕不念往日情分。”
这话,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兜头浇下,将甄嬛心底最后一丝对圣宠的希冀,最后一点对帝王情分的期盼,尽数浇灭,冻成了冰。
她看着皇帝冷漠的眉眼,看着他任由乌雅碧檀依偎在怀,看着乌雅碧檀唇角那抹藏不住的、胜利者般的浅笑,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窒息,疼得她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在不住地颤抖。
原来,所谓的圣眷,从来都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原来,在他心里,她的委屈,她的冤屈,她身边人的性命,都抵不过一句轻飘飘的“后宫安稳”,抵不过皇后多年经营的“公正”名声,抵不过昌嫔腹中那尚未出世的龙胎,抵不过他身为帝王的权衡与体面。
他不是不懂她的冤屈,只是不愿懂;他不是看不出皇后的构陷,只是不愿管。
甄嬛缓缓伏下身,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肉渗进骨头里,她的声音低哑得近乎碎裂,近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臣妾……遵旨。”
皇帝没再看她一眼,连一句起身的话都懒得说,只不耐地摆了摆手,语气淡漠如霜:“退下吧。”
喜全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甄嬛。她的脚步虚浮得厉害,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几乎是被他半扶半搀着,踉跄着走出养心殿。
厚重的朱红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殿内的暖香、温情与亲昵,也隔绝了她最后一点对情爱与恩宠的奢望。
廊下的风更烈了,卷着细密的雨丝,夹杂着刺骨的寒意,狠狠砸在甄嬛的脸上、身上,将她的发髻、披风尽数打湿。雨丝冰冷,刮得脸颊生疼,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养心殿那扇紧闭的大门,眼底的泪水早已被寒风彻底吹干,只余下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意。
喜全撑着伞,急得满头大汗,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只默默扶着她的胳膊,生怕她栽倒在地。
安分度日?
甄嬛缓缓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极冷、极凉的笑,那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眼底,淬着冰,裹着霜,没有半分温度。
宜修步步紧逼,逼死秦嬷嬷,断她臂膀;乌雅碧檀冷眼旁观,落井下石,句句诛心;皇帝漠然置之,权衡利弊,视她的委屈如无物。
这后宫的路,从来就没有“安分度日”的可能。
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道被瓷片划破的伤口,血珠早已凝固结痂,留下一道浅浅的、淡粉色的疤痕,像一道烙印,刻在皮肉上,也刻在心底。
从今往后,她甄嬛,再也不会奢求半分帝王的圣宠,再也不会期盼半点虚无的温情。
皇后的凤印,昌嫔的龙胎,皇帝的偏袒,旁人的冷眼,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所有欺辱她、算计她、置她于死地的人……
这些东西,她会一样一样,亲手撕碎,一一清算。
今日秦嬷嬷流的血,他日,她必让所有亏欠她的人,加倍偿还。
雨,还在下。风,还在刮。
甄嬛的脊背,却在这彻骨的寒凉里,一寸寸,重新挺直,像那枝披霜带雪、宁折不弯的墨竹,立在风雨之中,眼底只剩寒芒与决绝,再也不见半分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