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看着那只镯子,指尖微微发颤,心口沉得厉害,指腹死死摩挲着冰凉的玉面,面上却强撑着一丝清明,不肯半分示弱。她知道这是栽赃,是皇后递来的实打实的把柄,秦嬷嬷办事不密落进圈套,便是百口莫辩,可她偏要挣这一分余地,声音凝着冷意,字字清晰:“吴公公,秦嬷嬷在本宫身边伺候多年,素来谨小慎微,断不会做典卖宫中之物的蠢事。这镯子究竟是不是眉姐姐的还两说,仅凭一只镯子定人罪名,未免太过草率!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最是明辨是非,岂能凭这无根无据的东西,就定一个老嬷嬷的死罪?”
她字字句句,皆是为秦嬷嬷辩驳,也是为自己挣那一点喘息的余地,可话音未落,眼底便掠过一丝涩然的无力——这深宫之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的辩解,不过是垂死挣扎的徒劳。
秦嬷嬷看着那只镯子,脸色惨白如死灰,嘴唇哆嗦着,浑身都在抖,终是颤抖着重重低首,肩膀彻底垮了下去,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侍卫们见状,立刻上前扣住她的胳膊,冰冷的铁链锁上她的手腕,拖在青石板上,哗啦作响,那刺耳的声响,一下下敲在甄嬛的心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吴延樟捻着佛珠,嘴角噙着几分阴恻的笑意,正要开口再拿话挤兑,院门口却陡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呵斥,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好个伶牙俐齿的甄嬛!竟敢当众质疑皇后娘娘的决断,真是胆大包天,反了你了!”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齐贵妃李静言扶着宫女的手,稳稳立在廊下。她穿着一身石青缀金线缠枝牡丹的旗装,宽摆曳地,金线绣就的花瓣在晨光里闪着刺目的光,贵气逼人;高耸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赤金偏凤衔东珠步摇垂着细碎流苏,随着她的动作簌簌作响,珠光宝气间尽是盛气;脸上敷着一层细腻厚粉,描着凌厉的柳叶眉,唇上点着艳烈的朱红,本就骄矜的眉眼凝着怒容,那股子高高在上的跋扈架势,竟比端坐中宫的皇后还要张扬几分。
她身后跟着的三阿哥弘时,一身鱼师青色暗纹锦袍,腰间系着明黄织锦玉带,身姿挺拔,步履沉稳。(鱼师青是一种?中国传统色?,属于?青色系?,具体表现为?浑厚的青蓝色?,象征着自然和谐与朴实坚韧的生命力。该色彩名称源自对翠鸟的雅称“鱼师”,其色如翠鸟羽毛,常用于描绘秋分时节的天空,体现青蓝色的清新与明快。??)
往日眉眼间的浮躁与莽撞尽数褪去,只剩几分沉郁的持重,眉宇间添了少年人少有的内敛与通透,俨然是个懂分寸、识时务的模样。他缓步走进院中,目光先扫过地上未干的水洼,又淡淡瞥了一眼被铁链锁着的秦嬷嬷,最后落在甄嬛苍白却强撑傲骨的脸上,眼神里没了往日的倨傲轻慢,只剩一片漠然的审视,沉静得叫人看不透心思。
李静言几步踏进院中,根本不将甄嬛的嫔位放在眼里,径直抬手指着她的鼻子,厉声训斥,字字不留情面,声音尖利又刻薄,传遍整个院落:“皇后娘娘乃是六宫之主,执掌凤印,处置一个以下犯上、胆大包天的奴才,本就是天经地义!你甄嬛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失了圣宠又侥幸复宠的莞嫔,区区嫔位,也敢在这后宫里妄议中宫的是非?眼里还有没有尊卑,有没有礼法,有没有半分做臣妾的规矩!”
她喘了口气,目光狠狠剜着甄嬛,语气更添几分狠戾:“秦嬷嬷勾结外监,胆大包天典卖宫中之物,此等大罪,按宫规便是凌迟也不为过!你倒好,不分青红皂白一味护着她,莫不是这腌臜事,你也有份参与?莫不是仗着几分圣宠,就敢与中宫作对,结党营私?”
“臣妾没有!”甄嬛心口一窒,喉间涌上腥甜,却依旧挺直脊背,抬眸直视李静言,声音虽有些发颤,却依旧清亮,“贵妃娘娘明鉴,臣妾素来恪守本分,秦嬷嬷之事定有冤屈,还请娘娘三思,莫要被旁人挑唆,错判了忠奸!”
“三思?本宫看你是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李静言被她这副不肯低头的模样彻底激怒,扬声喝道,声音震得廊下的风铃都叮当作响,“本宫今日便替皇后娘娘教教你规矩!你敢当众质疑中宫,便是大不敬之罪!本宫罚你在这正殿门口,好好跪着思过一个时辰,醒醒你这被圣宠冲昏的脑子!”
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睨着甄嬛,眼底满是狠厉的警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甄嬛,你给本宫听清楚了!这一个时辰,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若是再敢有半分不敬中宫的心思,再敢在人前替这罪奴辩驳半句,本宫即刻便让人拖你去景仁宫,请皇后娘娘按宫规处置你!届时,便是皇上护着你,也救不了你的轻狂之罪!”
“额娘。”
弘时忽然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少年人少见的冷硬与沉稳,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李静言的话。他微微侧身,稳稳挡在李静言身前,先对着吴延樟略一点头,语气平淡,却自带皇子的威仪与不容置喙的分量:“吴公公,人证物证俱在,秦嬷嬷罪名已定,此处终究是莞嫔的居所,不是内务府审案的地方,久留在此,反倒落人口实,趁早押着人走便是,莫要再生枝节。”
说罢,他才微微侧过脸,压低声音,对着李静言沉声劝谏,语气里带着几分妥帖的考量,字字皆是通透的分寸:“额娘,您是皇阿玛亲封的齐贵妃,位份尊崇,金枝玉叶之身,何必在此地与一个区区嫔位争执不休?反而会落得个恃强凌弱的名声。皇额娘自有城府,处置这等小事,何须您亲自出面?您今日来了,已是给足了中宫脸面,再纠缠下去,反倒惹人非议,得不偿失。”
李静言愣了愣,看着儿子沉稳的眉眼,瞬间便懂了他的心思,满腔的怒火压了几分,只是依旧狠狠瞪着甄嬛,咬牙切齿地撂下一句:“你且跪着好好反省!本宫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弘时颔首,目光这才缓缓落在甄嬛身上,掠过她怀中睡得安稳的淮容公主,又扫过她攥紧衣摆、指节泛白的手,最后定在她倔强的眉眼间。他没有立刻开口,沉默片刻,才缓缓抬声,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冰碴子般砸下来,既不是皇子对妃嫔的苛责,也不是往日的意气用事,而是带着几分清醒的敲打,几分识时务的通透,像是说给甄嬛听,更是说给在场所有宫人听,替皇后立威,也替自己撇清所有干系。
“莞嫔娘娘,儿子倒要奉劝您一句。”他的声音清朗,却裹着彻骨的寒意,“这后宫之中,从来都是尊卑有序,规矩森严,半点错处都容不得。不是谁得了几分圣宠,就能肆意妄为,就能置宫规礼法于不顾的。皇额娘执掌凤印多年,素来赏罚分明,秦嬷嬷犯下这等通外监、盗宫物的死罪,便是铁板钉钉的事,纵使您是她的主母,也护不住,更是不必护。”
他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进甄嬛眼底深处,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少年意气,只剩洞悉世事的冷静与漠然:“娘娘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碰不得。皇阿玛的宠爱,从来都是镜花水月,最是靠不住,宫规礼法,中宫威仪,才是这后宫里最实打实的东西。您莫要以为有圣宠傍身,就能凌驾于规矩之上,就能与中宫分庭抗礼。”
顿了顿,他的语气添了几分郑重的警告,字字诛心,却又句句都是实话:“今日秦嬷嬷,不过是个开端。娘娘若是再不知收敛心性,再敢为了一己之私,挑战中宫的威严,往后累及的,何止是您自己?怕是连您怀中这位尚在襁褓的淮容公主,也要跟着您一同遭殃,落得个母罪女连的下场。儿子言尽于此,还望娘娘三思,好自为之。”
这番话,分寸拿捏得极好,不偏不倚,既敲打了甄嬛,又维护了中宫,更让李静言的出面变得名正言顺,半点错处都挑不出。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皇子,却已有了这般通透的心思,这般识时务的智慧,这般沉稳的城府,哪里还是从前那个莽撞毛躁、胸无城府的吴下阿蒙。
李静言听得连连颔首,心气顺了大半,狠狠一甩锦帕,再不看甄嬛一眼,转身便往廊外走。
弘时却没立刻跟上,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甄嬛,又落在吴延樟手中那只翠玉镯子上,眉头微蹙,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算计,转瞬即逝,再抬眼时,又恢复了那片古井无波的漠然。片刻后,他才对着甄嬛微微颔首,那动作里没有半分皇子对妃嫔的敬意,不过是最敷衍的礼数,而后便转身,步履沉稳有度地快步跟上李静言,衣袂翻飞间,尽是少年老成的模样。
廊下的风更冷了,卷着清晨的雾气,刮得人脸颊生疼,吹得甄嬛的素色衣袂簌簌翻飞。她看着秦嬷嬷被侍卫押着走远,铁链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寒芒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秦嬷嬷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眼里满是悲愤与不舍,还有几分绝望的叮嘱,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娘娘,保重身子,好好照看公主……老奴,不怨娘娘……”
话音落时,人已被拖出了院门,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甄嬛的指尖死死攥着身侧的窗棂,青白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喉间翻涌的腥甜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满口都是铁锈的苦涩。她缓缓屈膝,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膝盖触到冰凉的石面,寒意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冻得她浑身发冷。
吴公公一行人也押着人走远了,院落里只剩她和几个噤若寒蝉的宫人,还有怀中安稳的淮容。弘时方才那番字字诛心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那番话,比李静言的训斥更狠,比铁链的声响更刺耳,比清晨的寒风更刺骨。
她跪在正殿门口,脊背依旧挺直,只是眼底的寒意,却比这满院的晨雾,还要浓,还要沉,还要刺骨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