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门外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两声低低的通传,轻而不乱,是宫里惯熟了规矩的内监步子。吴延樟放下手中的白玉镇纸,那方镇纸触手生凉,他指尖在镇纸上摩挲了半瞬,眼底先凝起几分沉凝——方才绘春与剪秋两位姑姑联袂而来,那是皇后娘娘身边最贴己的人,双姝同至,必是传的皇后口谕,而非旁的闲话,他心里早有了数。随即缓步踱到八仙桌旁稳稳坐下,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冰凉的檀木桌面,那笃笃的声响不快不慢,一声叠着一声,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夜静室里,竟透着几分寒骨的慑人意味,连窗外的雨声,都似被这声响压下去几分。
门帘被轻轻掀开,进来两个太监,步子放得极轻,却还是带了些潮湿的雨气。走在前头的李管事,是陈道实跟前最得用的心腹,一张脸生得油光水滑,见谁都是三分笑,眉眼间却藏着几分久在高位的倨傲,眼底的精光只往斜处瞟;后头的张案中,身子骨单薄,脊背却总微微佝着,眉眼间满是藏不住的精明,内务府的采买、修缮、宫中人的生杀调配,没有他摸不透的门道,见了谁都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嘴角的笑能堆到耳根,是宫里最典型的墙头草,也是最会揣度上意、手脚干净的人。
两人进门便齐齐躬身行礼,腰弯得恰到好处,异口同声道:“见过吴副总管。”语气恭敬,却各自藏着几分试探,也瞧出吴延樟眉宇间的沉肃,与往日不同。
吴延樟没叫他们起身,只缓缓抬了抬眼皮,那双眸子生得沉,瞳仁似墨,目光先凝在李管事身上,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却带着几分自上而下的压人气势,字字都敲在人心上,没有半分铺垫,直入正题:“方才绘春、剪秋两位姑姑来我这里,奉的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娘娘仁厚,素来容得下底下人些许过错,可唯独容不得两样——一是吃里扒外,二是攀附旁枝,坏了景仁宫的规矩,碍了娘娘的眼。”
他顿了顿,指尖敲桌的力道重了些,檀木桌面闷响一声,震得两人心头一颤。
“李管事,张案中,你们在宫里熬了这些年,水明轩的甄嬛,你们该是知晓的。”吴延樟的声音冷了几分,“这小主看着安分,偏生身边留着个碍眼的人,还有个养心殿的小太监,敢替她递话求情,往皇上跟前搬弄是非,这两个人,留不得。皇后娘娘的意思,今日便要除了,还得做得干净,半点蹊跷都不能露,半点把柄都不能落。”
这话一出,李管事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脸上的油滑笑意顿时敛得干干净净。皇后娘娘要除人,从不是明着来,既要死人,又要无事,这差事是肥差,更是掉脑袋的险差。他忙躬身把腰弯得更低,大气不敢出,只等着吴延樟的吩咐。
张掌案的眼珠子却在眼眶里转得飞快,心里已然透亮。绘春与剪秋两位姑姑亲传懿旨,吴副总管此刻叫他们二人来,哪里是商议,分明是钦点了他们做这脏事——他们一个管内务府修缮调配、掌宫中人役走动,一个管采买药材膳食、通各宫门路,恰恰是做这两件事最合适的人选,旁人替代不得。
吴延樟将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李管事的惶恐,张掌案的通透,都一丝不差落在他眼里,这才缓缓道出皇后的懿旨,也道出那两人的罪名,让他们做得名正言顺,心无旁骛:“第一件事,水明轩的秦嬷嬷。这老婆子是甄嬛身边唯一的得力助手,跟着甄嬛从外头进宫,甄嬛待她亲如长辈,宫里宫外的事,皆是这老婆子替甄嬛打理。前些日子内务府查账,已然查实,这秦嬷嬷借着甄嬛的名头,私自典卖妃嫔的首饰物件,偷运出宫换银钱,中饱私囊,这是实打实的罪名,够她死上三遍。”
他目光扫过二人,字字清晰,将处置秦嬷嬷的法子,说得妥帖周密,半点疏漏无有:“这罪名是真的,便不用我们动手捏造。李管事,此事归你管。你是内务府管宫规稽查的,明儿个便带两个得力的人,去水明轩拿人。不用声张,不用闹大,只说查内务府的账,揪出她典卖首饰的实证,当场拿下,押去慎刑司。”
“慎刑司那边,你去打个招呼,就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吴延樟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语气冷冽,没有半分温度,“这老婆子嘴严,跟着甄嬛久了,定是知道些甄嬛的私事,不能让她有开口的机会。慎刑司的板子,不用多,二十杖下去,便说是她年老体弱,受不住刑,毙了就好。对外只说秦嬷嬷贪墨宫物,畏罪受刑而亡,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错处。甄嬛便是心里有怨,也拿不出半点证据,只能认了这个结果——她身边没了这根主心骨,往后便是无根的浮萍,任人拿捏。”
李管事的喉结滚了滚,忙躬身应道:“奴才记下了!今夜三更便去拿人,慎刑司那边奴才熟,定做得干净利落,半点风声都不会漏出去,绝不让旁人疑心到娘娘和副总管身上。”
吴延樟颔首,神色未变,随即转向张掌案,眼底的阴鸷更甚几分——这第二件事,比处置秦嬷嬷更难,也更要缜密,是皇后娘娘特意叮嘱的重中之重,也是最容易留下痕迹的一环,他的吩咐,便字字细致,连一丝一毫的细节都掰扯清楚,半点都不马虎:“第二件事,养心殿御前伺候茶水的小罗子。这小太监看着不起眼,却是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借着御前当差的便利,偷偷替甄嬛往皇上跟前递话,替甄嬛求情,甚至隐晦提水明轩的委屈,妄图引皇上垂怜甄嬛。皇后娘娘最恨的,便是这些御前的人,胳膊肘往外拐,替旁的妃嫔钻营圣宠。”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将处置小罗子的毒计,全盘托出,那是皇后与他一同商议好的法子,阴柔狠戾,最是掩人耳目:“这小罗子,不能像秦嬷嬷那般,用罪名处置。他是养心殿的人,皇上跟前的近侍,若是平白无故拿了他,定会惹皇上疑心,反倒不美。娘娘的意思,做个意外溺水的模样,再悄无声息地送他上路。”
张掌案的身子微微一僵,忙凝神细听,不敢漏过一个字。
“法子我已经替你们想妥了。”吴延樟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那声音里裹着雨夜的寒凉,“御花园西侧的沁芳池,这几天雨大,池面涨水,夜色又浓,最是适合。张掌案,你管着内务府的人役调配,寻两个手脚干净、嘴严的小太监,今夜戌时,寻个由头,说内务府要清点沁芳池边的花木,把小罗子从养心殿引出来。他只是个御前递茶的小太监,资历浅,不敢违逆内务府的差事,定会应下。”
“引到池边无人处,不用多做,直接把人推进荷花池里便是。”
这话一出,李管事与张掌案皆是心头一寒,却听吴延樟继续道,这才是最精妙、最不会惹人疑心的一步:“切记,不要让他当场溺死。只把他推下去,任他在池水里挣扎,等他呛够了水,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的时候,再装作才发觉有人落水,大呼小叫地喊人救起。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只会当是他自己失足落水,雨夜路滑,池边青苔湿滑,失足再寻常不过,谁也不会往别处想。”
“救上来之后,他定然是昏迷不醒,气息奄奄,养心殿的人定会送他去太医院,再挪去太监们的偏院休养。”吴延樟的目光落在张掌案身上,语气笃定,那是掐准了他的本事,“这便是你的本分了。你管着内务府的药材采买,太医院那边,你递些银子,打点好煎药的小太监,在他休养时喝的汤药里,加一味‘慢心草’。这草性子极缓,掺在补气血的汤药里,半点苦味都无,也查不出痕迹,喝上三日,便会慢慢耗尽心脉,最后只说是溺水伤了肺腑,缠绵病榻而亡。”
“慢心草无毒,入了汤药便化了,太医院的脉案上,只会写着‘溺水后气虚体弱,药石罔效’,任是谁来查,都查不出半点蹊跷。”
这法子,层层相扣,步步藏拙,先做意外,再下慢药,既除了人,又堵了所有的口舌,完美得天衣无缝。张掌案听得心头发凉,却也不得不佩服皇后与吴延樟的心思缜密,忙躬身不迭,声音恭敬到了极致,连头都不敢抬:“奴才明白!奴才定当办妥!沁芳池那边的人,奴才亲自挑,皆是心腹,嘴严得很;太医院和煎药的小太监,奴才也都熟,定把这味药掺得妥妥当当,神不知鬼不觉,绝不让任何人看出半点异样!”
吴延樟看着两人俯首帖耳的模样,知道这两件事,已是十拿九稳。他这才缓缓放缓了语气,抬手虚扶一下,声音平和了些许:“起来吧。”
两人忙躬身谢恩,直起身时,脊背依旧绷着,垂手肃立在一旁,头也不敢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们心里都清楚,今日应下的这两件事,便是上了景仁宫的船,往后只能跟着吴延樟,跟着皇后娘娘,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吴延樟端起桌上的白瓷茶盏,指尖捏着杯耳,抿了一口温热的雨前龙井,茶水入喉,清苦回甘,他这才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两张簇新的银票,五十两一张,纸面平整,烫金纹路清晰,这数额,足够宫里一个管事太监省吃俭用攒上十年,足够寻常小太监熬一辈子都摸不着边。他将银票轻轻放在八仙桌的正中,声音淡淡:“这是给你们的。皇后娘娘赏的,算是办妥这两件事的辛苦钱。”
李管事和张掌案对视一眼,眼里的惊惶被贪念与笃定取代,此刻再也没有半分犹豫。这银子,是赏钱,也是定心丸,更是投名状。
“拿着。”吴延樟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指尖又轻轻敲了敲桌面,“秦嬷嬷,小罗子,这两个人,是甄嬛最后的依仗。除了他们,水明轩的甄嬛,便成了孤家寡人,身边无贴心人,外头无传声筒,纵有几分圣宠,也只是笼中鸟,池里鱼,翻不起半点风浪。往后内务府的差事,你们照旧,只是水明轩的一应事宜,都要经你们的手,但凡甄嬛要什么,便拖、便搪、便磋磨,让她在水明轩里,活得不痛快,熬得没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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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目光扫过二人,那目光锐利如刀,字字都钉在两人心上,是敲打,也是最后的警告,更是许诺:“我知道,你们二位,一个是陈总管的心腹,背靠大树,一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但我今儿个把话撂在这里——这宫里,皇后娘娘是天,景仁宫是地。你们替娘娘办了事,便是娘娘的人,往后荣华富贵,安稳度日,样样都有;若是敢阳奉阴违,或是走漏半点风声,秦嬷嬷和小罗子的下场,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这宫里,要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法子多得是。”
张掌案本就是墙头草,最会审时度势,此刻哪里还有半分迟疑,忙上前一步,双手恭恭敬敬地拿起桌上的一张银票,紧紧攥在掌心,躬身到底,声音恳切又恭敬:“奴才明白!奴才心里明镜似的,往后定当尽心尽力,唯副总管马首是瞻,为皇后娘娘尽忠,绝不敢有半分异心!”
李管事看着桌上剩下的那张银票,又看了看吴延樟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眼底的最后一丝挣扎,也被惶恐与贪念彻底压下去。陈道实虽是总管太监,权倾后宫,可终究只是皇上跟前的人,远水救不了近火;而吴延樟,背靠的是皇后这座大山,皇后要除的人,从没有活下来的道理。他咬了咬牙,抬步上前,拿起那张银票,躬身行礼,声音已然是全然的俯首帖耳:“奴才记下了,往后定当尽心竭力,办妥娘娘和副总管交代的所有差事,不敢有半分懈怠。”
吴延樟看着两人将银票揣入怀中,眼底的冷意渐渐散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冷冽的笑意。那笑意不达眼底,只浮在唇角,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笃定,几分运筹帷幄的野心。
烛火摇曳,雨声淅沥,他重新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温热的茶水映着昏黄的烛火,将他眼底的汹涌尽数掩去。
秦嬷嬷,小罗子,马上便要去了。甄嬛没了左膀右臂,没了传声的渠道,往后在这深宫里,便只能任人宰割。
而陈道实,他这位顶头上司,不过是他棋盘中的一颗子。收了陈道实的心腹,断了他的臂膀,再借着皇后的势,一点点蚕食他的权柄,不过是迟早的事。
吴延樟抿了一口茶,眼底的光,深不见底。
陈道实,你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而水明轩的甄嬛,你这朵看似开得正好的花,从今往后,也该好好尝尝,这深宫的风霜雨雪,究竟有多刺骨,这皇后娘娘的手段,究竟有多狠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