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又往前凑了几分,压着嗓子,语气里添了几分急切的警示:“还有桩事,奴才得回禀姑娘——今儿下午敬事房递消息来内务府,皇上竟特意下了旨意,让他们好生保养莞嫔的绿头牌,仔细上了油,说往后要常翻她的牌子侍寝。这势头,怕是对皇后娘娘不利啊。”
绘春的脸色瞬间沉了沉,指尖攥得发白,片刻后又敛起那点失态,眉眼间复归冷冽,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不过是皇上一时新鲜罢了。一个靠着典当首饰博宠的病秧子,还能翻出什么浪来?正因为如此,才更要速战速决。断了她的臂膀,耗垮她的底气,看她还拿什么留住皇上的心。”
她又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啪”地拍在金元宝旁,声响清脆,在这静悄悄的庑房里格外刺耳:“这是娘娘额外赏你的。记住,手脚干净些,别留半点把柄。若是走漏了风声,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话音刚落,帘栊便被人从外轻轻挑起,一股湿冷的雨气裹着风钻进来,剪秋立在门口,一身深青色宫装熨帖平整,鬓发一丝不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娘娘说,绘春到底年轻,办这等阴私事,怕有疏漏,特意让我来帮衬一二。”
绘春心头一跳,忙转身屈膝行礼,语气里多了几分恭敬:“姑姑怎么来了?”
剪秋缓步进来,目光先扫过桌上的金元宝与银票,又落在吴延樟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两把浸了冰的刀子,剐得人脊背发寒:“娘娘素来心细,知道这宫里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半点马虎不得。莞嫔如今正是圣眷正浓的时候,动她,最忌张扬。”
她转向吴延樟,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吴公公是内务府的老人,这些年的分寸,你该比谁都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话该烂在肚子里,不用我多说吧?”
吴延樟脊背一僵,忙躬身应道:“奴才明白,奴才明白。”他嘴上恭敬,心里却忍不住盘算,剪秋一来,虽是多了层管束,可若是能借着她的力,在皇后面前露脸,那便是再好不过的。只是这念头刚起,便被剪秋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一窒,竟不敢再多想。
绘春见状,心中定了定,先前刻意摹着剪秋的调子,此刻有真人在侧,反倒多了几分底气,她看向吴延樟,将剪秋敲打底下人时那点不疾不徐的架势学了个十足十:“这个主意好,就按你说的办。记住,分寸二字,莫要失了。娘娘要的是清净,不是满宫皆知的麻烦,更不是让人抓着把柄的由头。”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吴延樟垂着的脑袋,往日里,她总觉得自己嘴笨,比不上剪秋姑姑三言两语就能让人脊背发凉的本事,可如今跟着姑姑耳濡目染,又经了景仁宫这几年的腌臜事,竟也慢慢摸到了些门道。只是到底年轻,少了些姑姑那份不动声色的狠厉。
剪秋在一旁淡淡补充:“若是闹出什么动静,第一个饶不了你们的,便是娘娘。”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吴延樟身上,“你在副总管的位置上待了这些年,宫里的腌臜事见得多了,该知道站错队的下场。”
吴延樟忙不迭地应着:“奴才晓得,奴才定不会叫旁的人瞧出半分破绽。”
绘春没再多言,转身便要走。脚下踩着的,是吴延樟这副总管太监庑房里特有的水磨青砖,光可鉴人,竟比寻常小主宫里的地砖还要细腻几分。她眼角余光扫过屋内陈设——东边摆着一张酸枝木的八仙桌,配着四只雕花圆凳,桌上搁着官窑青花的茶盏,旁边立着一架半旧的多宝格,里头摆着些玉器小件,算不上多珍贵,却也都是些拿得出手的排场,透着几分刻意的雅致;西边靠墙铺着一张硬板木床,挂着青缎面的帐子,帐角坠着小小的铜铃,风吹过能叮当作响;连那墙角的博古架,都摆着两盆修剪得宜的文竹,看着倒像是个懂些风雅的。
这居所,比别的管事太监的住处气派多了,却又处处透着分寸——没有逾制的楠木家具,没有过分鲜艳的帐幔,连那多宝格里的物件,也都是些内务府例行的赏赐,挑不出半点错处。到底是副总管,比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太监,更懂怎么在规矩里讨排场。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吴延樟。廊下的风卷着湿冷的雨气扑进来,吹得她鬓角的发丝微微晃动,她的声音却冷得像冰,比剪秋姑姑训斥人时,更添了几分景仁宫浸出来的狠厉:“吴公公,宫里的路,不好走。一步错,步步错。走错了路,选错了人,只怕是下场还不如早年的黄规全呢——好歹他还留了条性命出宫,往后若是走错了,能不能留个全尸,都是两说。”
剪秋在一旁静静立着,没说话,只是那眼神,却像是一把刀直直地落在吴延樟身上。
吴延樟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原想着,借着景仁宫的势,往后能在内务府更上一层楼,可方才绘春的话,还有剪秋那眼神,竟让他生出几分怯意来。他忙不迭地躬身,额头几乎要贴到地上:“奴才不敢忘!景仁宫的恩,奴才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清!奴才这条命,都是娘娘的!”
他这话,说得恳切,可心里却乱了分寸。原想着要问绘春,这事儿具体该从莞嫔身边哪个下手,竟被这两人的威压唬得忘了个干净。他到底是少了些深谋远虑,空有一腔往上爬的野心,却在这关键时刻,失了该有的算计。
绘春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角,那点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转身掀开帘子,剪秋紧随其后。两人踏入那茫茫雨夜之中,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绘春却半点不觉得冷。方才刻意摹着剪秋口吻说话时,心底涌起的那点底气,竟比身上的夹袄还要暖和。
抬头望去,夜色沉沉,铅云低垂,远处景仁宫的方向,烛火依旧亮着,隔着雨幕,像一双窥伺着猎物的眼睛,闪着阴毒又锐利的光。
而值夜房内,吴延樟站在原地,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他直起身,伸手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金元宝和绵软的银票,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眼底的野心,如同这雨夜的暗流,汹涌不息。
他扫了一眼屋内这气派却不逾矩的陈设,心中冷笑。陈道实如今占着总管的位置又如何?不过是仗着资历老罢了。只要他抱紧景仁宫的大腿,哄得皇后娘娘舒心,往后这内务府,迟早会是他吴延樟的天下。到那时,这庑房里的酸枝木桌椅,便该换成更气派的物件了。
雨丝密密匝匝地织着,打湿了两人的鬓角与衣摆,廊下的羊角灯被风晃得光影散乱,将宫墙的轮廓映得忽明忽暗。
行至僻静的宫墙拐角,剪秋忽然停住脚步,侧目看向绘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浸了寒意的提点:“你方才那番话,是学我的样子,却只学了皮毛,未得精髓。”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暗绣的缠枝莲纹,目光沉沉,“吴延樟那等人,野心烧得旺,城府却浅得很,几句话便能唬得他乱了方寸。你一味放狠话立威,固然能叫他怕,却也容易逼得他慌不择路,手脚失了轻重,反倒弄出旁的事端来。”
绘春心头一凛,忙垂首躬身,额角几缕湿发贴在颊边,语气里满是恭敬:“是我思虑不周,多谢姑姑教训。”
“娘娘让我来,不止是帮衬你办事,更是要教你,”剪秋的声音添了几分郑重,字字句句都带着景仁宫多年浸淫出的世故,“宫里的事,从不是一味狠厉就能成的。对这等人,要恩威并施,既要叫他惧着景仁宫的雷霆手段,也要叫他盼着跟着咱们能得的好处前程,他才会甘心替咱们卖命,不敢生出二心。”
她顿了顿,指尖攥得发白,声音里添了几分难掩的忧虑:“娘娘半生都耗在这景仁宫里,前有纯元皇后的影子压着,后有莞嫔这些新人步步紧逼,如今连个能真正依靠的亲骨肉都没有。弘景若是扶不起来,他日皇上龙驭上宾,娘娘没了依仗,这景仁宫的荣华,怕是转眼就成空,届时别说体面,能不能保得住性命,都是未知啊。”
绘春听着,心头也沉甸甸的,却还是上前半步,声音轻而坚定,带着几分巧妙的劝慰:“姑姑莫要太过忧心。娘娘素来聪慧,又有姑姑在旁周全,这宫里的风浪再大,也能稳稳扛过去。再说弘景阿哥年纪还小,性子顽劣些也是常事,往后有娘娘和姑姑悉心教导,未必不能成大器。”
她抬眼望向景仁宫方向,灯火依旧明亮,语气里添了几分笃定:“眼下咱们先把莞嫔的事办妥,断了她的势头,往后日子还长,总有转圜的余地。接着嘛…也就轮到年世兰了。”
正说着,不远处的宫墙根边,一点昏黄的灯火悠悠晃来。江福海提着一盏羊角灯立在暗影里,灯笼的光晕堪堪笼住他的身影,见了二人,忙侧身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姑姑,绘春姑娘,娘娘惦记着夜里路滑,怕你们脚下不稳,特意让奴才在此候着,送二位回去。”
灯笼的光映着他鬓角的几丝白发,剪秋见状,脸上的冷意淡了几分,微微颔首:“难为你了,这时候还候着。”她转回头,又深深看了绘春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告诫:“记住了,往后办事,多一分筹谋,少一分急躁。景仁宫的路,要一步一步踩实了,才能走得长远。”
绘春重重应下,抬眼望去,雨幕里的宫墙巍峨肃穆,青砖上的湿痕泛着冷光,却也让她心里那点浮上来的底气,愈发沉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