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愈发密了,噼里啪啦的,像是谁在暗处敲着一面焦躁的鼓。殿内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一阵乱晃,烛芯爆出几点火星,将宜修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的,像头蛰伏了半生的凶兽,只待时机一到,便要亮出剧毒的爪牙。
绘春领了命,半点不敢耽搁。她先将那碗熬得稠厚的紫参花胶鸡雉羹分作两碗,与剪秋一人一碗捧着,指尖烫得发麻,却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匆匆喝了干净。主子赏的东西,便是穿肠的毒药,也得咽下去,这是宫里颠扑不破的规矩。羹汤的暖意刚落肚,她便拢了拢衣袖,袖中揣着宜修私下赏的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分量坠得袖口微微下坠。她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雨水溅湿了裙摆下摆,寒气顺着鞋底往骨头缝里钻,她却浑然不觉,脚步匆匆,径直往内务府的方向去。
内务府的值夜房里,灯火昏黄。副总管吴延樟正歪在一张铺着狼皮褥子的躺椅上翻着账本,指尖还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嘴里低低念着什么,看似静心礼佛,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他是宜修早年还在潜邸时,便费心安插进内务府的棋子,这些年靠着景仁宫的扶持,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才坐稳了副总管的位置,早与宜修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听见门帘被风掀起的响动,他眼皮都未抬,只从眼缝里觑见来人的身影。待看清是绘春,他当即放下账本,手指一松,佛珠便顺着掌心滑入袖中,动作行云流水,半点痕迹不露。他起身时,不忘踢了踢桌角,那是个暗号,守在门外的小太监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百步之外。吴延樟又屏退了房内伺候笔墨的小太监,这才转过身,脸上堆起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语气却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熟稔的恭敬:“绘春姑娘怎么来了?这般雨夜,路滑难走,可是娘娘有要紧的吩咐?”
绘春也不与他绕弯子,径直走到桌边,将袖中那锭金元宝掏出来,往桌上一搁。金锭子与冰冷的桌面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在这雨夜的静谧里,格外刺耳,像是一道无声的号令。她掸了掸衣袖上的水珠,声音裹着腊月里的寒意,字字精准,半点废话都无:“吴公公是个明白人,咱家娘娘也不爱绕圈子。总管陈道实今儿领了翊坤宫的差事,说是华妃娘娘宫里的琉璃灯盏碎了几盏,要连夜督工修补,估摸着后半夜才能回来。这空子,正好够你办事。”
吴延樟的目光在金元宝上一扫而过,那金灿灿的颜色晃得人眼晕,他却半点贪念都不敢露,只垂手躬身,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了恭敬,又未失了分寸:“姑娘请讲,奴才万死不辞。娘娘的吩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奴才也绝无半句怨言。”
“水明轩的秦嬷嬷,你该知道。”绘春往前凑了半步,身上的寒气几乎要将那昏黄的灯火都冻住,她的气息冷得像冰,一字一句都带着锋芒,“那老婆子仗着伺候过三阿哥几日,便忘了自己的本分,胆大包天,“私自”典卖主子宫中首饰衣料,换了银子揣进自己腰包。更可恨的是,她还勾结御前太监小罗子,拿钱买通门路,日日在皇上面前嚼舌根,哄得皇上这几日,往水明轩跑的次数,比往景仁宫还勤。这般以下犯上、惑乱圣心的奴才,留着也是个祸害不是?”
她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那力道,像是要将桌子戳出个洞来,语气更是加重了几分:“娘娘说了,此事不必闹得满城风雨,免得脏了皇上的耳朵,也落人口实。只消寻个由头,让她脱层皮,再把那小罗子一并处置了。记住,要做得干净,别沾半点景仁宫的影子,更不能让人查到你我头上。”
吴延樟心下了然,眼底闪过一丝狠戾,那狠戾里,又藏着几分深谋远虑。他非但没有急着应承,反而沉吟片刻,眉头微蹙,像是在斟酌什么。过了半晌,他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与窗外的雨声融为一体:“姑娘,奴才斗胆说一句。这秦嬷嬷的事,好办。但只处置她和小罗子,得做得天衣无缝,不然,牵出什么枝节来,反倒辜负了娘娘的托付。”
绘春抬眼,目光锐利如刀,落在他脸上:“吴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延樟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算计,只是这算计藏得极深,转瞬便化作了恭谨:“姑娘想啊,这秦嬷嬷典卖主子物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她一个水明轩的嬷嬷,手伸不到内务府的采买和出宫的关卡,若无旁人通融,那些首饰衣料,如何能悄无声息地运出宫去?还有那小罗子,不过是个御前洒扫的小太监,凭什么能日日在皇上面前说上话?背后定有小角色帮衬。”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看向绘春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于胸的笃定:“咱们要办,就得连这些帮衬的小虾小鱼一并收拾了,斩草除根,才不会留下后患。只是,这些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处置了也无人会深究,正好用来做幌子。”
绘春心头一动,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她与宜修朝夕相处,最是懂宜修的心思——宜修要的,从来都是干净利落,不留半点尾巴。吴延樟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她不动声色,只淡淡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动手?”
“奴才琢磨着,这法子得分两步走,环环相扣,才能叫他们百口莫辩。”吴延樟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句句都透着缜密,“第一,秦嬷嬷前儿个还因着小公主吐奶的事,跟御膳房管点心的小太监吵了一架,说人家的莲子羹太甜,伤了公主脾胃,闹得人尽皆知。这个由头好得很。奴才先让人去御膳房吹风,就说秦嬷嬷仗着得脸,苛待底下人,动辄打骂。再让两个早就买通的水明轩洒扫太监出面指证,说亲眼见她拿了主子的凤钗出宫典当。凤钗是宫中规制之物,岂是能随意典当的?”
他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狠色:“但不必定她死罪,只让她招认贪墨之罪,再把她那些帮衬出宫的门路供出来。到时候,奴才借着彻查的名头,把那些跑腿的小太监、小宫女一并发落去辛者库。这般一来,既除了秦嬷嬷这个祸害,又清了周遭的杂碎,旁人只会说内务府秉公办事,谁也想不到景仁宫头上。”
“至于那小罗子……”吴延樟的声音更沉了,带着几分阴恻恻的寒意,“御花园的荷花池边的青苔,夜里被雨水泡得最滑。明儿个一早,奴才寻个由头,就说皇上赏的宫灯掉在了池边的草丛里,叫他去捡。再悄悄使人在暗处伸个脚,保准让他‘失足’落水。”
绘春眉头微挑:“就淹死了…?”
“不。”吴延樟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淹死了,倒显得刻意。奴才让人在他落水后,‘恰巧’路过救起他。只是,这落水之后,风寒是免不了的。奴才再让人在他的药里动点手脚,叫他缠绵病榻,不出半月,便会身子亏空而死。对外只说他是落水后不治身亡,谁会怀疑一个小太监的死?”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符合了皇后“不闹大”的要求,又能斩草除根。绘春心中暗暗点头,却又生出一丝疑虑:“这般折腾,会不会节外生枝?若是有人追问起来……”
“姑娘放心。”吴延樟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心——他何尝不知道,处置这些人是小事,借此机会在皇后面前展露自己的本事,才是大事。只要把这件事办得漂亮,往后景仁宫倚重他,他在内务府的地位,便能更稳一分。待陈道实日后有个行差踏错,这总管的位置,未必不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