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的声响裹着湿冷的寒气,漫过景仁宫朱红的窗棂。殿内只点了一盏羊角琉璃灯,昏黄的光团堪堪笼住紫檀木大案,案上那座青金石刻人物香山子,经了经年的摩挲,边角已泛出温润的光泽,灯下细看,山石间隐现的亭台楼阁、樵夫渔叟,都浸在一片沉沉的冷意里。
剪秋垂手立在榻边,指尖蘸了清凉的薄荷脑油,正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指腹的力道拿捏得极准,不轻不重,带着能安神的凉意。这雨夜,是宜修头风最易发作的时辰,也是剪秋最心惊胆战的时刻。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滂沱雨夜,高烧不退的大阿哥弘晖攥着宜修的手咽了气,从那时起,每逢雨水连绵,宜修的头痛便会如影随形,连带着性子也会比往日更阴沉几分。
剪秋不敢有半分懈怠,揉着揉着,便刻意放柔了语调,唇边勉力噙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笑,声音压得极低,怕惊着了榻上人:“娘娘,您听这雨声,虽说凉了些,倒也清净。这几日天阴,外头的花花草草都蔫了,想来水明轩那边,更是冷清得很呢。”
宜修眼帘微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没说话。
剪秋察言观色,又陪笑道:“奴婢昨儿听外头小太监嚼舌根,说那甄嬛自才出了月子,身子就没利落过,风寒缠了半个月,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灌,脸都熬得没了血色。新生的那位小公主,更是羸弱得紧,听说连哭都没力气,太医说先天不足,能不能养得活,还两说呢。水明轩里的奴才们,更是上不得台面,一个个臊眉耷眼的,像是霜打的茄子,连门槛都懒得跨。前儿个小公主夜里吐奶呛了嗓子,竟找不着一个懂照看婴孩的嬷嬷,还是浣碧那丫头抱着小公主,跪在雨地里求着太医院的人来瞧,那狼狈模样,传遍了整个后宫呢。”
她说到这儿,偷偷抬眼觑了宜修一眼,见她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指尖在香山子上轻轻摩挲,便又壮着胆子往下说,语气里添了几分刻意的轻快:“还有啊,您是不知道,那水明轩如今是人心涣散,各扫门前雪。掌事的太监偷着拿宫里的绸缎去换银子,宫女们借着采买的由头溜出宫逛街,连洒扫的小幺儿都敢往御膳房偷点心。这般一盘散沙,别说伺候主子了,怕是连自己都管不好呢。甄嬛如今就是个空架子,守着个病恹恹的小公主,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宜修的指尖,轻轻划过香山子上的一块凹陷,那是弘晖幼时贪玩,不小心摔出来的痕迹,这么多年,她日日摩挲,早将那凹陷磨得光滑。
剪秋见状,忙又往齐贵妃身上引,声音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却又拿捏着分寸,不敢太过张扬:“要说那齐贵妃,也是个粗枝大叶的,宫里的奴才眼皮子歪了都不知道。前儿个她宫里的翠果,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瞧着甄嬛可怜,竟偷偷摸出长春宫,揣着一帖补气血的汤药往水明轩送。也是她倒霉,偏撞上了江福海带着人巡夜。”
剪秋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狠戾的快意,又刻意添了几分恭敬:“江福海是咱们景仁宫出去的老人,最是忠心耿耿,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当即就把翠果拿下,按了个私通妃嫔、意图构陷主位的罪名。齐贵妃那边还蒙在鼓里呢,只当翠果是贪耍溜出去的,压根不知道这丫头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江福海怕夜长梦多,更怕走漏了风声牵连到娘娘您,索性当机立断,没往慎刑司送,直接拖到宫墙角下,乱棍打死了。”
“那丫头临死前还喊着冤枉呢,”剪秋说着,嘴角噙着一抹冷意,“可这宫里,冤枉的人还少吗?死了,就什么都干净了。也算是杀一儆百,让水明轩那些蠢蠢欲动的奴才瞧瞧,帮衬甄嬛的下场,就是这般身首异处,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加重了揉按太阳穴的力道,笑得越发恭顺:“娘娘您想啊,甄嬛如今零落至此,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小公主又病弱,水明轩乱成一锅粥,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有齐贵妃和华贵妃盯着她,一个骂她狐媚惑主,一个断她的份例供给,那贱人日子定是难熬得很,何必劳烦您费神呢?您自禁足以来,清减了太多,颧骨都凸出来了,虽说禁足已解,可这身子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回来的。您得把心放宽些,好好养着,才是正经事。”
殿内静了片刻,只有雨声和剪秋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宜修终于动了动,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只在唇边漾了一下,便消散无踪,清冷的声线,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字字砭人肌骨:“放宽心?本宫的这颗心,二十余年前就随着弘晖葬在那场雨里了,还怎么放宽?”
剪秋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的薄荷脑油险些蹭歪了宜修鬓边的碎发,忙不迭垂首请罪,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惶急与讨好:“奴婢失言,奴婢该死。娘娘息怒,仔细气着了身子。虽说大阿哥的事是娘娘心头的刺,可您身边还有六阿哥弘景啊。那孩子没被甄嬛夺去分毫,自小养在您膝下,今年都七岁了,虽说被乳母嬷嬷们宠得有些顽劣,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顽劣性子改不掉,可对您最是孝顺懂事,日日来景仁宫给您请安,一口一个‘皇额娘’,早把您视作亲生母亲一般。有这么个贴心的孩子在身边,也能替您分分忧,解解闷不是?”
宜修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随即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香山子上的纹路,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哂笑,语气轻慢得像在谈论一件不值钱的玩意儿:“早逝的敬妃冯若昭拼死生下的孩子,本宫只是当养个会说话的玩意凑个趣儿罢了。”
“罢了。”宜修再度摆摆手,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你也是一片忠心。”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殿中除了她们二人,再无旁人,绣夏染冬的位置,空落落的,透着一股子死寂。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绘春呢?”
剪秋心头一松,忙陪着笑回话,语气里满是关切:“娘娘您晚膳用得少,奴婢瞧着御膳房送来的那些菜色,油腻腻的,怕是不合您的胃口。就让绘春去小厨房了,亲自盯着人炖了紫参花胶鸡雉羹。那紫参是去年暹罗国进贡的,花胶也是上等的赤嘴鳘胶,鸡雉是御苑里刚逮的,嫩得很。奴婢想着,您便是不饿,当做夜宵垫垫肚子也是好的。眼下都快两个时辰了,羹该炖得烂熟了,味儿定是极好的。”
宜修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案角那座青金石香山子上,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而晦暗。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本宫知道,你和绘春,都是为本宫着想。”
她的指尖,又一次抚过香山子上的凹陷,力道重了些,指节微微泛粉白:“绣夏和染冬,都犯了事死了……可终究,是因本宫而死。”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剪秋心上。她忙跪下,声音发颤:“娘娘,她们是咎由自取,与您无关啊!”
宜修缓缓抬眼,眸子里一片寒凉,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剪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无关?这宫里的人命,哪一桩,哪一件,能真正与本宫无关?你们有些事,也不必瞒着本宫,本宫心知肚明。”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提到那个名字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甄嬛那个贱人……皇上今晚,歇在了水明轩罢?”
剪秋浑身一颤,不敢抬头,只低声回道:“是……傍晚时分,皇上的銮驾,确实往水明轩去了。听说,是听闻小公主病了,特意去瞧瞧的。”
宜修猛地坐起身,宽大的寝衣滑落肩头,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脖颈。她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怨毒与不屑,震得殿内的烛火都晃了晃:“说起来,李静言身为长春宫的主位,真是愚蠢无用!连自己宫里的人都管不好,竟养出翠果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敢替甄嬛送药!任由那贱人在眼皮子底下钻了空子,凭着一个病恹恹的小公主博皇上怜惜,爬上龙床,生下孽种!”
她的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恨意,那恨意像是蛰伏了许久的毒蛇,终于在这雨夜,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她以为凭着几滴眼泪,一个病秧子公主,就能留住皇上的心?以为禁足解了,本宫就奈何不了她了?”
宜修抬手,狠狠一掌拍在案上,那座青金石香山子被震得晃了晃,险些滚落。她死死盯着窗外的雨夜,雨势越发大了,像是要将这深宫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齐月宾?年世兰?”她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轻蔑,“她们两个,一个蠢钝如猪,一个嚣张跋扈,不过是本宫手里的两把刀罢了。真当她们能扳倒甄嬛?不过是替本宫,消磨消磨那贱人的锐气罢了。翠果死得好,死得妙!江福海这步棋走得不错,正好让宫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奴才瞧瞧,这就是帮衬甄嬛的下场!”
剪秋听得这话,连忙又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愤不平,眉眼间都带着几分恼意:“娘娘宽宏大量,不计较这些琐事,可偏有人不识好歹。那欣贵人,真是猪油蒙了心,偏偏要跟咱们对着干!前儿个奴婢才打听着,她竟偷偷摸摸把一个烧火丫头,借着采买的由头,悄无声息送到了水明轩伺候甄嬛。这不是明摆着胳膊肘往外拐吗?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她难道忘了,当初淑和公主出降的妆奁,是您亲自过问,添了多少名贵的东珠、赤金镶玉的首饰,才让公主风风光光嫁入镇国公府?如今倒好,转头就去巴结那落难的贱人,真是寒了人心!”
宜修闻言,修长的指尖依旧在青金石香山子上缓缓摩挲,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眸子里闪过一丝深谙权谋的冷光,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欣贵人此人,暂时动不得。淑和嫁的是镇国公之子,镇国公手握京畿兵权,可不是轻易能得罪的。她母亲又是个滑不溜秋的老狐狸,在宫里周旋多年,极会做人,稍有不慎,便会惹来非议。本宫留着她,不过是看中她还有几分挑唆是非的才能,等用尽了她的用处,再连消带打,让她和她那好女儿女婿一起,摔个粉身碎骨,也不迟。”
剪秋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只觉得殿内的寒气,比窗外的雨水,还要刺骨。
宜修的目光,缓缓落回那座香山子上,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暗流汹涌。她轻轻抚摸着山石上的人物,声音低沉而阴冷,像是在对剪秋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本宫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等一阵子。甄嬛……你且得意些时日。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见风使舵的人,最熬不起的,就是失了圣心的人。”
她顿了顿,嘴角的笑意,越发森冷:“等着吧,等那小公主咽了气,等水明轩彻底散了架,等皇上厌了那股子病歪歪的模样……本宫会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雨声,越发急了。殿内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宜修那张清冷而阴鸷的脸,像一幅浸了毒的古画,在雨夜中,缓缓铺展开来。
剪秋跪在地上,只觉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