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夜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水明轩的朱漆窗棂,将满院开得泼天富贵的牡丹打得蔫头耷脑,泥泞裹着残红,狼狈得像极了这殿里人的光景。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羊角灯,豆大的火苗颤巍巍跳着,映得四壁的冷寂愈发浓重,药气混着雨腥气,缠得人喘不过气。
秦乳母收拾完地上的瓷片,见甄嬛抱着小公主怔怔望着窗外的雨帘,眼底那点狠厉被雨雾泡得发涩,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娘娘,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如今困在这水明轩,旁人都盼着您咽气,可您不能真的认命。这宫里的孩子,没个名分,没圣上的怜惜,就是任人揉捏的泥团。小公主身子弱,若能得圣上一句疼惜,哪怕只是赐个名字,往后内务府的份例也能松快些,温大人送来的药材,也不至于这般捉襟见肘。”
甄嬛指尖一颤,低头看着怀中女儿蜡黄的小脸——这孩子是她与允礼在凌云峰的骨血,是她九死一生也要护住的念想。名分二字,于她而言,不是争宠的筹码,是护住这孩子性命的铠甲。可她如今是罪嫔,圣心厌弃,宫门都难踏出半步,如何能见着那个高居龙椅之上的人?
秦乳母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隐秘的笃定:“娘娘,御前养心殿伺候茶水的小罗子,是奴婢早死丈夫的远房侄孙子,家境贫寒,上有老下有小,最是贪财。只要有银子,他便能设法在苏培盛和小厦子不在的时候,在圣上面前递句话。只是……这银子,不是小数目。”
甄嬛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银子,她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银子?水明轩的份例被克扣得只剩残羹冷炙,温实初送来的药材都要藏着掖着。她下意识地摸向枕边的紫檀锦盒,里面躺着一对翠玉金丝缕双色镯——那是眉庄的嫁妆,当年她得宠时,内务府的人巴结她,巴巴地送了来,说是从沈家抄家的物件里捡漏的。眉庄至死都不知道,这对镯子竟辗转到了她手里。这些日子,她摩挲着镯子上细密的金丝纹路,夜夜难眠,那是眉庄留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念想,也是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块疤。
可如今……
甄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太后已死,这镯子若是被皇帝瞧见,认出是眉庄的遗物,怕是又要掀起轩然大波,累及眉庄的身后名。与其让它成为祸根,不如就此了结。
“这对镯子,你拿去典卖了。”她将锦盒推到秦乳母面前,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找个可靠的当铺,别露了宫里的痕迹。能换二百两银子,再加上我攒下的这些散碎银钱,你去打点小罗子。告诉他,若能说动圣上踏进水明轩一步,这些银子,都是他的。”
秦乳母看着那对莹润的镯子,也红了眼眶,却不敢多言,只重重叩首:“奴婢遵命。”
第二日天未亮,秦乳母便揣着锦盒,借着出宫采买药材的由头,绕了七八条街,才进了城南那家“宝和当”。当铺掌柜是个精于鉴宝的老手,见了镯子,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这翠玉可是上品,金丝缕也是民间难得一见之物,恐怕是来路不正吧?”
秦乳母早有准备,压着嗓子道:“是家母传下来的嫁妆,如今家里遭了难,才不得不典当。掌柜若不敢收,我便去别家。”说着就要揣起锦盒。
掌柜连忙拦住,掂量着镯子,又瞧秦乳母穿着虽朴素,却带着几分规矩气度,便松了口:“二百两,多一分都不行。且要立死契,日后不许赎回。”
秦乳母咬了咬牙,她知道这镯子少说也值五百两,可如今救人要紧,哪里还敢讨价还价,当即立了契,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匆匆回了宫。她将一百八十两封进一个青布包袱,只留二十两与小罗子的老母幼妹度日,入夜后悄悄送到小罗子住处,低声叮嘱:“事成之后,这些银子够你家老小过半辈子。若不成……你我都得掉脑袋。”
小罗子掂着包袱的重量,手都在抖,却还是狠狠心应了:“四叔奶奶放心,我定是豁出去了。”
三日后的黄昏,雨势渐歇,檐角的水珠串成了线,滴滴答答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养心殿内,苏培盛被皇帝打发去清点库房的珍玩,小厦子又告假出宫给老娘抓药,殿内只剩几个小太监伺候。小罗子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跪在明黄御案前,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却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哽咽:“万岁爷,奴才……奴才斗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奏折上,头也没抬:“说。”
“是。”小罗子磕了个头,声音更低了,“水明轩那边……莞嫔娘娘和小公主,怕是真的撑不住了。奴才昨儿个路过内务府,听太医署的人说,小公主自打落地,药石就没断过,这几日夜雨寒凉,更是咳得撕心裂肺,连奶水都咽不下去,小脸烧得通红,眼看就要……”
他偷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见皇帝眉头蹙起,便又趁热打铁:“莞嫔娘娘也是,日日以泪洗面,抱着小公主在窗前望啊望,说只求能见万岁爷一面,哪怕只是看一眼孩子,死也瞑目了。奴才瞧着,实在是……实在是可怜啊。”
皇帝握着朱笔的手紧了紧,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甄嬛曾是他放在心尖上宠过的人,纵然后来生出嫌隙,可那点旧情,终究还在。更遑论,那孩子是他名义上的骨血,若是真的折在了水明轩,传出去,怕是要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
他沉默片刻,终是放下朱笔,声音淡得听不出喜怒:“摆驾水明轩。”
消息传到水明轩时,甄嬛正在梳妆。她没有描眉画眼,只略施薄粉,掩去脸上的惨白,鬓边簪了一朵半枯的白梅,身上穿了件素色的旧宫装,洗得发白的袖口,还沾着一点未洗净的药渍。她刻意让自己瞧着憔悴不堪,眼底蓄着恰到好处的泪,等着那个九五之尊的到来。
皇帝踏入殿门的那一刻,甄嬛抱着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头撞在冰冷的金砖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却强忍着,哽咽道:“臣妾……臣妾叩见皇上。”
她没有喊冤,也没有哭诉,只是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那副隐忍的模样,竟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发软。
皇帝看着她消瘦的背影,看着她鬓边那朵摇摇欲坠的白梅,心头的那点硬,竟悄无声息地软了下来。他挥了挥手,沉声道:“起来吧。”
甄嬛依言起身,垂着头,不敢看他,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皇帝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孩子身上,那孩子闭着眼,小脸瘦得只剩巴掌大,呼吸微弱得像缕烟,看着就让人心疼。
“把孩子抱过来。”他道。
甄嬛小心翼翼地将小公主递过去。皇帝笨拙地抱着孩子,指尖触到那滚烫的小身子,眉头不由得蹙起。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儿女成群,却从未这般仔细地看过一个如此孱弱的孩子。他哪里知道,这孩子流的不是他的血,是他最忌惮的弟弟——果郡王允礼的骨血。
“传温实初。”皇帝的声音沉了几分,“让他好生诊治,务必保住公主的性命。”他顿了顿,又道,“内务府的份例,恢复莞嫔的份例,再赏些名贵药材和补品,送去水明轩。”
甄嬛闻言,连忙再次跪倒:“谢皇上隆恩。”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帝,眼底满是“感激”,“只是……臣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公主落地至今,尚未有名分,臣妾斗胆,求皇上赐名。”
皇帝抱着孩子,沉吟片刻。窗外的夜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敲着窗棂,淅淅沥沥的声响,竟让他想起些模糊的江南光景。他年轻时也曾微服南巡,见过淮水汤汤,见过夜雨打芭蕉,那时还没有这么多的算计与隔阂。
“就叫淮容吧。”皇帝缓缓道,“淮水汤汤,有容乃大。愿她往后,能有容人之量,平安顺遂。”
甄嬛听到这两个字,浑身一震,眼底的泪汹涌而出。
淮容。
淮水之畔,夜雨敲窗。那分明是她与允礼在凌云峰的光景。那时他不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她不是困于深宫的妃嫔,他们只是寻常的一对璧人,共剪西窗烛,话巴山夜雨,盼着岁岁年年。
可皇帝哪里知道?他随口一句赐名,竟撞破了她藏在心底最隐秘的伤疤。他以为这名字是他仁厚的期许,是他对女儿的祝福,却不知,这两个字,字字都沾着她与另一个人的血泪。更讽刺的是,他竟亲手给弟弟的骨血,赐下了这般寓意深远的名字。
她伏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皇帝见她这般“欣喜”,只当她是感激涕零,抱着淮容的手越发紧了,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别哭了。好好养着身子,往后……朕会常来看你们的。”
他亲手将她囚在这深宫,亲手给她的女儿——他弟弟的女儿,赐下一个刻着旁人影子的名字,还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是个体恤妻女的明君。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朱漆窗棂,像是在为这场荒唐的君臣相见,奏一曲辛辣的乐章。甄嬛伏在地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隐在泪水中,无人看见。
淮容。
好一个淮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