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从高处往下掉,就跟扔石头没两样,只不过石头没知觉,人有。就在我以为自己这条小命要彻底交代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时,身体猛地一沉,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水里。
借着黄海晃动的手电光,所有人都爬上了一片碎石斜坡。一上岸,那湿冷劲儿更是变本加厉,湿透的衣服跟铁皮似的贴在身上,风一吹,牙关就忍不住“咯咯”打架。我活了三十来年,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
所有人都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耗子一样,挤在一块儿,狼狈不堪。黄海用手电扫了一圈,开始清点人数。
不清点还好,这一清点,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算上我们自己,三拨人马加起来,还喘气的只剩下十个。我们这边,我、耗子、水生、老史,四个人齐活。黄海那边,加上他自己,还有赵老六、老刀和阿燕,也是四个人。最惨的是林念郎,就剩他和一个手下了。
十个人,孤零零地困在这片地下湖的浅滩上。黄海手里的手电是唯一的光源,而且看那光芒忽明忽暗的样子,估计电池也撑不了多久了。我摸了摸口袋,还好,油纸包着的火柴和几根皱巴巴的烟还在,但想在这种湿度的环境下点着,简直是痴人说梦。阿燕那边情况稍好,她从防水包里掏出了三支冷焰火,这玩意儿倒是能在水里点着,可也就亮个几分钟,顶多算个心理安慰。
我们头顶上,极高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个不规则的洞口,那是我们掉下来的地方。光从手电这点亮度判断,那高度少说也有五六十米,崖壁光滑陡峭,根本没有攀爬的可能。想从那儿出去,除非我们都会飞。
一时间,除了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谁也说不出话来。
这鬼地方的温度,我估计也就几度,我们浑身湿透,失温是迟早的事。搁在平时,这么折腾一通,非得大病一场不可。可眼下,一种更要命的感觉压过了寒冷。
我肚子里那玩意儿,忽然间跟活过来了一样,疯狂地蠕动起来。紧接着,一股灼热感从腹部升起,迅速传遍四肢百骸,身体里好像凭空多了一个小火炉,硬生生把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给顶了回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清楚这股热量的来源,是我们身体被迫提升了新陈代谢速率。代价就是一股排山倒海的饥饿感,瞬间就把我给淹没了。那不是普通的饿,而是一种要把自己五脏六腑都嚼碎了咽下去的疯狂渴求。我甚至觉得眼前晃动的那些人影,都散发着一股子……食物的香气。
我赶紧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我清醒了半分。我扭头一看,不光是我,耗子、水生、老史,还有黄海他们那伙人,甚至包括林念郎,一个个脸色煞白,眼神里都冒着绿光,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
“饿……冷……饿死我了……”耗子抖得跟筛糠一样,抱着膀子蹲在地上,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秀秀……我回不去了……孩子还没名字呢……”
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水生一言不发地走过去,蹲下身,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水生的手劲极大,耗子被他按得一哆嗦,虽然还在发抖,但嘴里的胡话总算是停了。
“都省省力气吧。”黄海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现在这个情况,失温会死,饿疯了,咱们自己人就得先干起来,也得死。肚子里那玩意儿在逼我们,要么找吃的,要么……找到埋在这儿的‘龙眼’。”
他一边说,一边拧了拧手电筒的屁股,那光线又稳定了一些。光柱扫过我们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表情都跟恶鬼投胎似的。
黄海的话句句在理。我们现在就是一群被逼到绝路的疯狗,不找点东西填饱肚子,后果不堪设想。
我强忍着胃里刀绞般的饥饿和一阵阵的眩晕,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盯着那片漆黑如墨的湖水,手电光只能照亮靠近岸边的几米,再往深处就是一片虚无。这湖水看着像一潭死水,但如果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一些极其微弱的动静。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确定,湖水并非完全静止,有一股非常微弱的水流,正从我们左手边的方向,缓缓流向右边的黑暗深处。
有水流,就意味着可能有出口,或者有活水进来。这是个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得厉害:“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跑。在找到出路或者那块破石头之前,谁要是再敢背后开火,其他人共击之。各位没意见吧?”
我这话主要是说给黄海和林念郎听的。现在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想活命,就得暂时把枪口放下。
黄海哼了一声,算是默认。林念郎那张死人脸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很清楚,没了“龙眼”碎片,他就是个等死的货,单打独斗只有死路一条。
就这么着,我们这三伙本该打出狗脑子的人,在绝对的生存压力面前,又达成了脆弱到一碰就碎的临时同盟。
有了最低限度的共识,总得干点什么。总不能坐在这儿等死。我们决定先沿着这片碎石浅滩搜寻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洞穴通道,或者运气好能找到点什么可以烧的东西取暖。
黄海把唯一的手电交给了走在最前面的老刀,十个人排成一列,像一群摸黑赶路的瞎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脚下的碎石大小不一,又湿又滑,好几次我都差点崴了脚。
走了大概有十来分钟,阿燕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子,从一堆石头的缝隙里捏出了几只小东西。手电光凑过去一照,是几只通体惨白、没有眼睛的小虾。在另一处水洼里,她又发现了几条几乎完全透明的小鱼,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赵老六接过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了点肉尝了尝,最后点点头:“能吃,没毒。就是太少了,塞牙缝都不够。”
虽然不够分,但总算是个发现。这说明这片暗湖里不是一片死寂,至少还有生物存在。
我们继续往前走,队伍里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就在这时,老刀手里的手电无意间扫过湖面,光柱探入了一片离岸边稍远的水域。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所有人像是被电打了一样,心脏猛地一抽。肚子里那颗“种子”突然传来一阵清晰无比的刺痛感,还带着一种强烈的渴望,像一根无形的线索,直勾勾地指向手电光柱尽头的那片黑暗水域。
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锁定在了那个方向。
“在那儿!碎片就在那儿!”林念郎的反应最为激烈,他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脖子上那几道如同菌丝的诡异纹路,在昏暗中竟然泛起了微弱的荧光。他指着那片水域,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感觉到了!很近!”
“水里有东西。”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是水生。他从始至终都没怎么说话,一直默默地观察着湖面。他指着另一个方向,比我们感应到的位置偏右一些的深水区,沉声道:“刚过去,一个很大的影子。”
水生的视力好得异于常人,尤其是在黑暗里。他说有,那就肯定有。
“别管什么影子了!”林念郎已经彻底疯魔了,“碎片就在下面!必须拿到手!不然我们都得死!”
他说着就要往水里冲。
“你他妈疯了!”黄海一把拉住他,怒道,“水下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这么下去送死吗?那是什么怪物你看见了?”
“放开我!”林念郎挣扎着,眼睛都红了,“那是我的希望!也是你们的!”
两边人顿时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林念郎身后的水面,毫无征兆地泛起一片巨大的涟漪,一个黑影快如闪电般从水中蹿起。他那个手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连提醒的话都没说出口,林念郎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力猛地向后一扯,“噗通”一声被拖进了漆黑的水中。
一串密集的气泡从水下冒出,咕嘟了不到两秒钟,就彻底没了动静。湖面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湖里,真的有东西。一个能在瞬间把一个活人拖走,连个浪花都不怎么翻的恐怖掠食者。
这下谁也不敢在岸边待着了。我们连滚带爬地顺着斜坡往高处撤,恨不得离那片黑水越远越好。慌乱之中,黄海从老刀手里夺过手电,胡乱地在四周岩壁上扫来扫去,似乎想找个能藏身的地方。
就在手电光柱掠过我们侧后方一处岩壁的时候,我眼尖,似乎看到上面有些不太自然的痕迹。
“等等!”我喊了一声,“手电往左边照!”
黄海依言将光柱移了过去,定格在一片相对平整的岩壁上。我们凑过去一看,都愣住了。
那岩壁上,确实有人工雕凿的痕迹。虽然大部分已经被水汽和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但依然能辨认出一些残留的线刻壁画。画的风格很古朴,看人物的服饰和发髻,有点像是唐代的风格。画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几个僧人模样的人,围绕着一个像是泉眼的东西,低头盘坐,似乎在诵经。而那个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泉眼”,刻痕里填着一种不知名的矿物,在手电光的照射下,竟然反射出幽幽的蓝光,跟我们之前见过的“龙眼”碎片发出的光芒如出一辙。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壁画画的,分明就是古代的僧人在这里镇守“龙眼”。这说明我们找对地方了,真正的、完整的那块陨石,应该就在这附近!
这一下,眼前摆了两条路:第一,冒险下水,去捞那块“龙眼”碎片。那玩意儿虽然只是个碎片,但能量不弱,拿到手至少能暂时压制住我们体内的“种子”,缓解这要命的饥饿感。可水里那个未知的怪物,谁下去谁就得做好喂鱼的准备。第二,放弃碎片,想办法根据这壁画的线索,找到那块被封印在此处的完整“龙眼”。这无疑是根治我们问题的唯一办法,可这壁画语焉不详,天知道那玩意儿藏在哪个旮旯里,我们能不能撑到找到它的那天,都是个未知数。
我正头疼,一直沉默的水生默默地走到了我身边。他从背包里拿出剩下的绳子,又检查了一下身上带着的装备,最后将那把辟邪的黑刀从背后抽出来,用布条紧紧地缠在手腕上。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我,眼神平静但无比坚定:“我去。你带其他人,找路。”
“不行!”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水生的水性是好,可下面那东西根本就不是人能对付的。让他一个人下去,跟让他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我强迫自己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下去。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我死死盯着那面壁画,想从里面看出点门道来。
“都别愣着了!找!给我仔仔细细地找!”我冲剩下的人吼道,“既然有壁画,就说明这里是前人活动的区域,肯定有路!每个石缝都别放过!”
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潜力是惊人的。剩下的人立刻行动起来,贴着岩壁,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探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黄海手里的手电光越来越暗,所有人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老刀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蹲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岩壁凹陷处,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回头对我们招了招手。
我们赶紧围过去,老刀指着那个凹陷的底部,那里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我们把耳朵凑过去,竟然真的能感觉到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空气在流动!
有风!有风就说明另一头是通的!
耗子激动得差点没哭出来。我用手电仔细照了照那孔洞的周围,发现这附近的岩石质地跟别处不一样,像是水里的钙化物长年累月沉积形成的,敲上去声音发空。
这下我们都有了力气,几把工兵铲和砍刀一起上,叮叮当当地砸了十来分钟,终于把那片钙化层给砸开了一个大洞。洞口后面,是一条黑漆漆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狭窄裂隙,斜斜地通向上方,不知道有多长,更不知道通向哪里。
新的选择摆在了我们面前。一边是深不见底、藏着怪物的暗湖和能暂时续命的碎片,另一边是通向未知、但可能带来生机的狭窄裂隙。
我们没有时间犹豫。湖里的怪物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袭击,体内的“种子”也像催命符一样,不断地用饥饿感折磨着我们。
经过一番简短但激烈的商议,我们做出了最终的决定:分兵。
水生、老史、老刀,再加上林念郎那个已经吓破了胆、但为了活命也只能拼一把的手下,四个人组成潜水小队。他们携带了黄海那支唯一能防水的手电,武器也优先分配给了他们。他们的任务是,潜入水中,尝试定位并取回那块“龙眼”碎片。
而我,则带着耗子、黄海、赵老六和阿燕,五个人,尝试攀爬这条裂隙,寻找出路。我们约定好,无论哪一队先找到安全地带或者出口,都要想办法接应另一队人。
这其实就是一场赌博,把我们仅剩的筹码,押在了两个不同的生死盘上。
手电光下,水生的脸平静得像一潭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那把黑刀横着咬在嘴里,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率先转身,像一条鱼一样,无声无息地滑入了那片冰冷、黑暗的湖水之中。
老史紧了紧身上的绳子,拍了拍耗子的肩膀,也跟着潜了下去。老刀深吸了一口气,他那张满是刀疤的脸在微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最后看了一眼黄海,眼神复杂,然后也一头扎进了黑暗里。林念郎那个叫“阿布”的手下,闭着眼也跳了进去。
湖面泛起几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冷焰火,嘶哑着对其他人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