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冰凉,怀抱却温热。
苏挽星将脸埋在璃渊胸前,感受着他微弱但真实的心跳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深海寒意的清冷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血腥味。
她就那样抱着他,仿佛要将这几日无处安放的担忧、空茫和思念,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过去。
璃渊的手臂环着她,力道不重,却异常稳定。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她抱着,那只落在她发顶的手,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抚过她湿漉漉的发丝,动作里有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就这样,璃渊抱着苏挽星,两个人久久都没有说话。
海风在耳边轻拂,远处营地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
谁也没有先动,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苏挽星说不出心里的感觉。
还有这几日不见、被忙碌压抑着的思念,在此刻决堤般涌上心头
璃渊同样。
在静海之瞳中忍受重塑之痛时,支撑他的除了自身意志,便是眼前这个人。
此刻真正将她拥入怀中,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那颗悬了许久、被反复煎熬的心,竟奇异地落了下来。
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虚弱,甚至心口那被强行封印的“黑洞”传来的隐隐悸动,在这一刻都仿佛变得遥远。
只剩下怀中人的存在,如此真实,如此…让他想要紧紧抓住。
许久,苏挽星率先抬起了头。
她微微退开一点距离,仰脸看向璃渊。
然后,她发现璃渊一直在低头看她。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不再被白纱遮掩,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眼底深处是她熟悉的沉静,但此刻似乎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一种近乎贪婪的注视,以及尚未完全褪去的、深藏的疲惫。
被这样直直地看着,苏挽星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热。
她松开了环住璃渊腰身的手,下意识地别开视线,却又忍不住飞快地瞟他一眼。
而这时,苏挽星瞥了一眼天色,心中暗叫不好。
夕阳的余晖已几乎完全沉入地平线,天际只剩下一线暗红,灰蓝色的暮霭迅速弥漫开来。
已经过了和水月约定后再碰面、也过了平日里营地集中分发晚食的时辰了。
“璃渊,”她重新看向他,声音还有些残留的轻颤,但已恢复了平日大半的冷静
“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看看?”
她指了指营地的方向,那里点点灯火已经开始亮起,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子。
璃渊顺着她的手指望向岸边,那片临时搭建的营地在他眼中呈现出与往日镜花宫截然不同的却充满生命力的轮廓。
他沉默了一瞬。
心口那被封印的“黑洞”似乎轻轻悸动了一下,带来一丝细微的抽痛。
江泽的警告在脑海中回响:“尽量远离封印核心区域…时刻警惕你自身的情绪与意志…”
璃渊的目光落回苏挽星脸上,看着她眼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担忧和隐隐的期盼。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
话音落下,璃渊手臂一动,改为单手揽住苏挽星的腰身,将她稳稳抱起。
苏挽星轻呼一声,下意识地环抱住他的脖颈。
璃渊脚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
没有动用多少灵力,甚至没有掀起多大的水花,只是身形微微一晃。
下一刻,苏挽星只觉眼前景物瞬间模糊、拉长,耳边风声呼啸一瞬即止,双脚已稳稳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他们已经站在了岸边。
好快!
苏挽星眨了眨眼,心中惊讶。
虽然知道璃渊修为深不可测,但这速度…似乎比之前更加举重若轻
或者说,对力量的掌控更加精妙入微了?
而且,她敏锐地感觉到,璃渊周身萦绕的灵力气息…似乎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依旧冰寒,依旧强大,但内里仿佛沉淀了某种更加厚重、更加沉寂的东西,如同深海之下万载不化的玄冰。
只是没等她细想,岸边的情景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就在他们落地的同时,几道赤红色的流光从营地方向疾射而来,落地化作三名背生火焰纹路羽翼的凤族族人。
他们显然是被璃渊刚才那瞬移般的动静和自然散发的妖王气息所惊动,前来查探。
然而,当看清岸边的两人时,三名凤族脸上的警惕瞬间化为震惊与狂喜。
“陛下!”
为首那名凤族激动地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身后两名同伴也立刻跟随行礼。
“恭迎陛下归来!”
璃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们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战斗痕迹的模样
“辛苦了。”
“为陛下,为万妖界,万死不辞!”三名凤族齐声应道,声音铿锵。
苏挽星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还被璃渊抱着,脸又是一热,轻轻挣了挣。
璃渊从善如流地将她放下,但手依旧虚扶着她的后腰,直到她站稳。
苏挽星落地,对着三名凤族族人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忽然起了点顽皮的心思。
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璃渊的脸颊——
触感微凉,皮肤细腻得不像话。
“喂,陛下,”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除了‘辛苦了’,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想对忠心耿耿的部下们说的?”
璃渊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准确地对上她带着笑意的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在苏挽星略带惊讶的目光中,他微微俯身,额头轻轻贴上了她的额头。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也太过突然。
苏挽星甚至能感受到他睫毛轻轻扫过自己皮肤的细微触感,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混合着海水与冰雪的气息。
紧接着,璃渊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就在这极近的距离,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我很想你。”
不是“我也想你”,而是直白地、毫无掩饰地陈述——“我很想你”。
苏挽星彻底愣住了。
她想过璃渊可能会用其他方式回应她的玩笑,或者干脆不理她,甚至可能顺着她的话对凤族多说几句…
但唯独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近乎告白般地说出这句话。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重若千钧。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攥住,然后缓缓松开,涌上一股酸涩又滚烫的热流。
脸颊不可抑制地烧了起来,连耳根都开始发烫。
她呆呆地看着璃渊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冰蓝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深沉的眷恋,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璃渊看着怀里小姑娘彻底愣住、连眼睛都忘了眨的模样,心底那连日来的沉重与痛楚,竟被一种奇异的、柔软的愉悦所冲淡。
他极少这样直白地表露心迹,但此刻,看着她因自己一句话而失措的样子,一种近乎恶作剧得逞般的、发自内心的愉悦感悄然蔓延。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那是一个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笑。
虽然转瞬即逝,却被终于回过神来的苏挽星捕捉到了。
他……在笑?
苏挽星的脸更红了,一种混合着羞涩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情绪让她几乎想立刻挖个洞钻进去。
她不敢再直视璃渊的眼睛,慌忙移开视线,手忙脚乱地想要从他身边退开。
“放、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她声音都有些结巴了,完全忘了自己早已被放下。
璃渊明白小姑娘是害羞了。
他没有阻止,只是依言松开了虚扶着她后腰的手,任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跳到一旁,还欲盖弥彰地整理了一下其实没什么好整理的、依旧半湿的衣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站着,等她稍微平复。
苏挽星深吸了几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感觉脸上的热度稍退,才偷偷瞥了璃渊一眼。
见他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心下稍安,但那股悸动却久久不散。
“走吧。”她小声道,率先朝营地方向走去,步子比平时快了些。
璃渊跟在她身侧,步伐不疾不徐。
那三名凤族早已识趣地退至一旁,垂首恭立,直到两人走远,才抬起头,彼此交换了一个震惊又了然的眼神——
陛下和苏姑娘之间…果然非同一般。
越靠近营地中心,人声便越清晰。
临时开辟的空地上燃起了数堆篝火,火上架着大锅,煮着简单的食物,热气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海边的寒凉。
许多妖族围坐在篝火旁,有的沉默地吃着东西,有的低声交谈,有的则望着火光发呆,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或悲戚。
当璃渊和苏挽星的身影出现在营地边缘时,最先发现他们的是几个正在外围玩耍的妖族幼崽。
“是陛下!陛下回来了!”
一个眼尖的小豹妖指着璃渊,脆生生地喊道。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营地中荡开涟漪。
“陛下?!”
“真的是陛下!”
“陛下回来了!”
惊呼声、低语声迅速蔓延开来。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缓缓走来的银发身影。
篝火的光芒在他月白的袍服上跳跃,勾勒出他修长挺拔却莫名显得有几分单薄的身形。
他脸色苍白,气息也明显比往日虚弱,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扫过众人时,那份属于妖王的威严与沉静,却依旧能让躁动不安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墨宸、萧凌绝、司夜正在一处临时搭起的木台旁清点今日搜寻到的幸存者和物资。
闻声立刻抬头,看到璃渊的瞬间,墨宸眼中闪过如释重负,萧凌绝紧抿的嘴唇微微放松,司夜竟然也微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
他们早已把璃渊当成了朋友,此刻他的归来也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越来越多的妖族站起身,自发地向着璃渊所在的方向聚拢过来。
他们的眼神复杂,有敬畏,有依赖,有看到主心骨归来的欣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茫然和对未来的恐惧。
“陛下……”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那是一只化形不完全、还保留着部分灰狼特征的老妖
他排开人群,走到璃渊面前几步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陛下,您可回来了…我们、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啊?”
“家没了,族人也死了好多…这天地茫茫,我们该何去何从啊?”
这一跪,仿佛打开了情绪的闸门。
“是啊,陛下,万妖界…万妖界还在吗?”
“我们还能回去吗?那片海…那片海下面,都是我们的家啊!”
“以后…还有以后吗?”
悲声四起,许多妖族跟着跪下,压抑了数日的恐惧、悲伤、绝望在此刻宣泄出来。
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或满是伤痕的脸,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无措。
苏挽星站在璃渊身侧,看着这一幕,心中酸楚。
她下意识地看向璃渊。
璃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跪了一地的妖族,扫过那些站在后方、同样眼含期盼与恐惧的面孔
扫过这片简陋却凝聚着生机的临时营地,最后,望向了远方那片深沉无垠的“封印之海”。
片刻的寂静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妖族的耳中
“起来。”
老狼妖和周围的妖族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抬头看他。
“都起来。”璃渊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妖族们相互搀扶着,陆陆续续站了起来,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在他身上。
璃渊的目光再次环视众人,冰蓝色的眼眸在篝火映照下,仿佛蕴藏着亘古的寒冰与星辰。
“从来不止是一片土地,一些宫殿,几座山头。”
他抬手,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周围每一个妖族。
“它在这里,在你们每一个妖族的心中,血脉里,记忆里。”
“只要还有一个妖族记得它,传承它,为之奋战,为之坚守——”
“万妖界,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重量。
“海淹没了旧土,但我们可以寻找新的家园。”
“殿宇坍塌了,但我们可以重建更坚固的居所。”
“但活下来的人,要带着他们的那份,更好地活下去。”
“有我在的地方,”光变得锐利而坚定,扫过全场
“就是万妖界。”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众妖心中炸响。
不是安慰,不是许诺,而是一种宣告,一种扎根于血脉与力量之中的笃定。
许多妖族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亮,那是一种找到了方向、寻回了支柱的光。
老狼妖颤巍巍地擦去眼泪,用力点头。
但并非所有的情绪都能被这一句话抚平。
“陛下!”一个带着压抑怒气的年轻声音响起。
那是一个猿族青年,身上缠着绷带,眼睛赤红
“您说得对,万妖界在我们心里!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呢?”
“那个泉月!他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呢?”
“我们承受的这些痛苦呢?就这么算了吗?!”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低声的附和,不少妖族脸上也露出了愤恨之色。
对泉月的恨,是扎在许多幸存者心中的一根刺,并不会因为他的死亡而轻易消失。
璃渊看向那名猿族青年,眼神依旧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他愤怒之下深藏的伤痛。
“仇恨不会让逝者复生。”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残酷的真实
“也不会让废墟重现辉煌。”
“泉月已死,魂飞魄散。这是他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的代价。”
“但这代价,远远无法抵消他造成的伤害,也无法抚平你们的伤痛。”光扫过那些面露恨意的妖族
“我知道。”
“你们有权愤怒,有权怨恨,有权为失去的一切感到不平。”
“但然后呢?”
“让仇恨吞噬你们接下来的生命?让余生都活在对他人的诅咒里?”
“还是…带着这份伤痛,连同逝者的份一起,去创造一个新的、更好的以后?”
猿族青年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他身边的妖族也陷入了沉默。
仇恨是真实的,痛苦是真实的,但璃渊的话,同样指向了一个他们无法回避的问题
活着的人,终究要向前看。
这时,另一个声音怯生生地响起,是一只胆小的兔妖少女,她躲在长辈身后,小声问
“陛下…那、那以后我们还要再创建一个和以前一样的万妖界吗?有结界,和人族分开…像以前那样?”
这个问题问出了许多妖族的心声。
旧日的万妖界,虽有结界保护,相对独立,但也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封闭和束缚。
而经过此次劫难,许多妖族流落在外,与人族并肩作战,共同求生,原有的界限早已模糊。
璃渊摇了摇头。
“不必。”
“旧的万妖界,有其存在的意义。结界是保护,也是隔绝。”
他的目光掠过人群中一些明显与人族修士相处融洽、甚至穿着临月宗或青鸾族提供的衣物的妖族。
“但时移世易。”
“经此一役,你们中有的已与人族并肩而战,有的习惯了与人族互通有无,有的甚至找到了与人族共处的方式。”
“万妖界的意义,不应再是一道将我们困于一方天地的壁垒。”
“它应该是一种认同,一种传承,一个无论身在何处、与谁相处,都能坚守本心、不忘来处的…根。”
“日后,万妖界不再有固定的疆域与隔绝的结界。”
“你们可以选择群居,可以选择与人族混居,可以四海为家,也可以寻找新的聚居地。”
“但记住,”
“无论身在何方,你们是妖。”
“你们的血脉,你们的历史,你们的荣耀与伤痛,共同构成了‘万妖界’这个名字。”
“而我,”起下颌,银发在夜风中轻扬
“会在这里。”
“只要你们需要,只要我还活着,万妖界…就不会是无根的浮萍。”
这番话,没有激昂的承诺,没有具体的蓝图,却像一道沉静而坚实的光,刺破了灾后弥漫的绝望迷雾。
它承认了失去,接纳了仇恨,指明了方向,却又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自由。
许多妖族脸上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思考,以及思考过后,缓缓滋生的、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璃渊不再多言。
他知道,有些种子需要时间才能发芽。
他转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的云疏。
云疏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有关切,也有疲惫后的欣慰。
她走上前,微微一礼:“陛下。”
“辛苦了。”璃渊对她点了点头,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他知道,这几日若非云疏主持大局,协调各方,营地绝不可能如此井然有序。
云疏轻轻摇头,目光在璃渊苍白的脸色和看似平静却隐隐透出虚弱的气息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蹙
“陛下,您的身体……”
“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