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王家村。
村口那棵老榆树,少说也有百年了。
以前树冠大得能遮半个村口,夏天乘凉的人能坐满一圈。孩子们爬到树上掏鸟蛋,老人们在树下下棋,妇人们在树底下做针线活儿。
现在树死了。
皮早给剥光了,露出白森森的树干。树干上全是刀砍的痕迹,深深浅浅的,有些地方还能看见黑红的血迹——那是有人饿急了,砍树皮时不小心砍到了手。
树根也被挖空了,留下一个大坑。坑里积着些雨水,不过是脏水,上头漂着虫子和烂叶子。
可就这样,还有人趴在坑边上,用手捧着水喝。
喝完了,抹抹嘴,继续蹲着。
树下蹲着十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衣裳破得兜不住风。
有几个孩子,坐在地上,拿着小木棍在土里画圈。画着画着,就不动了,低着头,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饿晕了。
村里的狗早就被吃光了。
老鼠也没了。
连树皮都剥干净了,有人开始挖观音土,和着水吞下去。吞下去能顶一阵子饿,但拉不出来,肚子胀得像鼓,最后活活憋死。
村东头那家,前天刚埋了个人。
是家里的老太太,饿死的。临死前还在念叨,让儿子别管她,把那碗糊糊留给孙子。
儿子没留。
把糊糊喂给了娘。
娘喝完了,当晚就没了。
埋的时候,连口棺材都没有,就用席子卷了,扔到村外的乱葬岗。
乱葬岗上,坟头一个挨一个,都是新的。
有些坟头还没来得及堆土,就露着尸体,被野狗扒拉开了,啃得乱七八糟。
没人管。
管不过来。
村口,告示。
告示是今天早上贴的。
白纸黑字,写得工工整整。
上头写着:
告示下头,还盖着个大红印。
告示贴出来没多久,就围了一圈人。
有人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
念完了,没人说话。
都低着头,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人群里才有人开口。
一只破碗摔地上,碎了。
村里的后生二狗子,眼窝深得像骷髅,却瞪得通红。他指着告示,嗓子都哑了。
二狗子扯开衣裳,露出根根分明的肋骨,拍着胸口。
老族长蹲在地上磨树根,抖着手抬起头。
他脸上全是褶子,嘴唇干裂得翻着皮,说话的时候嘴角还渗着血。
二狗子一屁股坐地上,惨笑。
他抓起把土,狠狠扬出去。
土扬起来,落在告示上,把那些黑字都糊了一层。
二狗子声音哽咽了。
他咬着牙,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沟。
四周安静。
没人反驳。
妇人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男人低着头抠地缝。
有人在抹眼泪。
有人在叹气。
还有人,眼神已经麻木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像是魂儿都没了。
一个年轻媳妇突然哭出来,声音凄厉。
她怀里抱着个孩子,瘦得只剩个脑袋,脖子细得吓人,像是随时会断。
她边哭边拍着孩子。
孩子没反应,眼睛半睁着,眼珠子都不转了。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
然后摇了摇头。
妇人愣住了。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抱着孩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往村外走。
走了几步,摔倒了。
爬起来,继续走。
再摔倒,再爬起来。
最后消失在村口那条土路上。
铁匠老李闷声开口,站起来拍拍土。
他个子不高,但肩膀宽,以前打铁的时候,一锤子能把铁砧震得嗡嗡响。现在瘦得脱了相,胳膊上的肌肉都瘪了,但眼神还硬。
老李指指通天江那头。
老李冷笑。
他转身,看着乡亲们。
老李顿了顿,看了眼那个抱着死孩子走远的妇人。
他声音低了下去。
人群里,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二狗子霍地站起来。
哗啦啦——
树下的人,大半都站了起来。
那是求活的火。
也是要把这烂透的朝廷,烧干净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