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动,映得吕不韦的脸半明半暗。
他放下茶盏,看着满脸焦虑的盛秋,忽地笑了。
“盛百户,你还是没把自己当成个生意人。”
吕不韦站起身,走到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前,手指轻轻拂过。
“你只想着怎么‘偷’运,怎么‘逃’。”
“可你忘了,咱们这金蟾钱庄,究竟是靠什么名头立起来的?”
盛秋一愣:“开发海外银山,筹集本金。”
吕不韦转过身,目光灼灼。
“既然是开发银山,那这银子,是不是得运出去‘开矿’?是不是得运出去‘造船’?是不是得运出去‘招募矿工’?”
盛秋皱眉:“理由是这个理由,可赵德芳那老狐狸生性多疑,如今钱都在库里,他的眼线盯得这么紧。咱们若是大张旗鼓地往外运钱,他定会以为咱们要卷款潜逃,必然会翻脸动手。”
“他怕我们跑,是因为他还没见到‘回头钱’。”
吕不韦走到舆图前,手指在全州城北那个废弃码头和外海之间,画了一个圈。
“盛百户,那条地道,不是用来逃命的。”
“它是用来……‘变戏法’的。”
吕不韦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智慧光芒。
“我们利用地道,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库里的银子运到码头,装船。”
“然后,让船队出海,在海上兜一圈,吹吹海风,沾沾腥气。”
“隔个三五天,再大张旗鼓、敲锣打鼓地从正门水路运回来!”
盛秋的瞳孔猛地放大。
“这……”
“这就是‘海外新矿’产出的银子!”
吕不韦冷笑一声。
“只要赵德芳看到源源不断的银船开进全州,看到那堆积如山的‘新银’入库,他还会怀疑银山是假的吗?”
“当他确信银山真实存在,且产出惊人的时候……”
吕不韦摊开双手,仿佛掌控了一切。
“到时候,我告诉他,我要运一千万两银子出海,去扩建矿场,去挖更多的银子回来。”
“你觉得,他是会拦着我?”
“还是会迫不及待地派兵护送,生怕这笔‘投资’出了岔子?”
“轰!”
盛秋只觉得脑中惊雷炸响,整个人呆立当场。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和煦的中年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与敬佩。
这才是真正的谋国之术!
从一开始的施粥,到建钱庄,到假装运银入城,再到如今这个完美的闭环。
每一步,都算计到了骨子里。
这是一场用全州、用赵德芳、甚至用整个南离国做棋子的惊天骗局!
“高……实在是高!”
盛秋深吸一口气,拱手深深一拜,“属下,服了!”
“别急着服。”
吕不韦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异常严肃。
“这戏法虽妙,却也是在刀尖上跳舞。”
“那个赵德芳虽然贪,但不是傻子。他手底下那个李师爷,更是个精明鬼。”
吕不韦走到盛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凝重。
“所以,这出戏,必须演得真。”
“从地道运出去的银子,不能直接就运回来。必须真的出海,真的去海上走一遭。”
“箱子上要有海水的盐渍,船底要有新长的藤壶,甚至押船的弟兄们,脸上都要有海风吹出来的裂口。”
“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能马虎。”
吕不韦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盛秋的胸口。
“这是咱们的命门。”
“一旦被赵德芳看出这‘新银’其实就是‘旧银’,咱们这颗脑袋,就得挂在城门口吹风了。”
盛秋心头一凛,肃然立正。
“先生放心!”
“属下这就去安排!这一环,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吕不韦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椅中,端起茶盏。
“去吧。”
“只要这‘循环’转起来……”
他看着杯中旋转的茶叶。
“这南离的血,就能光明正大地,输送给殿下了。”
州牧府,书房。
灯火幽微,只照亮了桌案那一小方天地。
一块灰扑扑、表面坑洼不平的“粗银”,正静静地躺在红木桌面上,显得格格不入。
李师爷手里捏着一把小银锤,对着那块粗银敲敲打打,又凑近了,用指甲去抠那缝隙里残留的黑渣。许久,他才放下银锤,长出了一口气。
“大人。”
李师爷抬起头,眼神里透着几分笃定。
“下官找了城里最有名的老银匠验过了,也亲自上手看了。”
“这东西,做不了假。”
他指着那块粗银上的焦痕和断茬。
“这是刚从矿石里炼出来的‘头道银’,里面含硫、含铅,火气还没退尽。若是把现成的官银熔了造假,那是‘回炉银’,色泽发死,绝没有这种生涩的‘矿味儿’。”
李师爷直起腰,对着赵德芳拱了拱手。
“依下官看,那姓吕的所言……八成是真的。”
“海外,确有银山。”
赵德芳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两颗油光锃亮的铁胆,“哗啦、哗啦”的撞击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他听完李师爷的话,脸上并没有露出狂喜,反而眯起了那双阴鸷的三角眼。
“八成……”
赵德芳冷哼一声,手中的铁胆猛地一停。
“那也就是还有两成,是假的。”
“大人?”李师爷一愣,“这物证都在这儿了……”
“先生,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也信‘眼见为实’这种鬼话?”
赵德芳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院墙,死死盯着金蟾钱庄的方向。
“变戏法的人,最擅长的就是让你看见你想看见的。”
“他吕不韦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若真有那一本万利的银山,他为何不自己闷声发大财?偏要跑到我这穷乡僻壤来,搞什么存一还二,带着全城的泥腿子一起发财?”
“这不合常理。”
赵德芳转过身,那张肥硕的脸上,透着一股积年的老辣与狠毒。
“除非,他所图甚大。”
“要么,他是想借咱们全州的钱,去撬动更大的盘子;要么……”
赵德芳眼中寒光一闪。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李师爷面色一肃:“那大人的意思是……”
“盯死他。”
赵德芳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铁。
“光看这几块银砖没用。我要看活的。”
“传令给水门守备,还有咱们安插在码头上的眼线。”
赵德芳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狠狠一点。
“从明天起,每一艘挂着金蟾旗号的船,都给本官把眼珠子瞪大了看!”
“船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是外海,还是近滩?”
“船身吃水有多深?船底有没有长海苔、藤壶?船帆是不是被海风吹硬了?”
“甚至是船上下来的水手,身上有没有那股子散不掉的海腥味!”
赵德芳的表情狰狞。
“哪怕是一根缆绳,都要给本官看清楚了!”
“只要有一点对不上,只要有一点作假的嫌疑……”
他猛地握紧拳头,铁胆在掌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咱们就不用等了。”
“若是真的,本官就陪他演这出戏,让他帮本官生钱。”
“若是假的……”
赵德芳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像是一头终于露出了獠牙的恶狼。
“那这金蟾钱庄里现在堆着的那几百万两银子,还有那个姓吕的胖子……”
“本官都要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去!”
“渣都不给他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