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钱庄的大堂,此刻不像是个钱庄,倒像是个正在决堤的洪水闸口。
人挤人,肉贴肉。
汗臭味、脚丫子味,混杂着银子那股特有的金属腥气,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柜台前,原本设立了“存银”和“取银”两条通道。可现在,那条“取银”的通道,竟然显得有些冷清,反倒是“存银”那边,排起了九曲十八弯的长龙,一直甩到了大街上。
“啪!”
一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被重重拍在柜台上。
“取钱!”
说话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那是全州城里开镖局的刘镖头。上个月,他把镖局的押金凑了凑,存了五百两。
“验票,五百两,本利共计一千两。”
柜台后的伙计面无表情,动作麻利地将一千两现银码放整齐,推了出来。
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眼晕。
刘镖头伸出粗糙的大手,刚要去抱那箱银子,脸上的喜色还没荡漾开来。
“让让!让让!”
旁边存银的窗口,一个穿着锦衣的胖员外,指挥着四五个家丁,吭哧吭哧地抬着两口大铁箱子挤了过来。
“存钱!五千两!”
胖员外满脸红光,嗓门大得像是在唱戏。
“再加上上个月连本带利的八千两,一共一万三千两!都给我存进去!”
他把那一叠厚厚的银票往柜台上一拍。
“还是老规矩!存一个月!下个月这时候,我要拿两万六千两!”
刘镖头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看看自己怀里的一千两,再看看人家那一万三千两的豪气。
那一千两银子带来的喜悦,突然就没味儿了。
人家下个月,那是两万六千两!
自己呢?把这一千两拿回家,放地窖里,下个月它还是只有一千两,甚至如果不小心花了,还变少了!
在这全州城,钱不存进钱庄,那就是在亏钱!
“妈的”
刘镖头咬了咬牙,那是心里极度不平衡产生的嫉妒,也是被这疯狂氛围点燃的贪婪。
“等等!”
刘镖头猛地一声大吼,吓了柜台伙计一跳。
“客官,银子已点清,请离柜”
“离个屁!”
刘镖头把那一箱银子又狠狠推了回去,甚至从怀里又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银票——那是他准备留着给老娘做寿的私房钱。
“我不取了!”
刘镖头眼珠子通红,像是输红了眼的赌徒。
“把这一千两,还有这二百两,都给我存进去!”
“全存!下个月,我要拿两千四百两!”
伙计愣了一下,随即熟练地重新拿出一张存单,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好嘞!连本带利复投,加存二百两!”
这样的场景,在大堂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上演。
“我不走了!再存一个月!”
“我也存!把家里的地契也押上!只要一个月,我就能把地赎回来还能赚一倍!”
原本是来“落袋为安”的人,在看到别人那一掷千金的豪气,在听到算盘珠子拨出的天文数字后,心里的那点理智瞬间崩塌。
而在大门口。
更多的外地客商,正像疯了一样往里挤。
“别挤!老子的鞋!”
“让我进去!我是利州的!我带了十万两!”
“滚开!我有二十万两!让我先存!”
那些平日里精明算计、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商贾们,此刻却像是争着去送死一样,争先恐后地要把自己的全部身家,塞进这个名为“金蟾”的巨兽嘴里。
他们生怕晚了一步,这钱庄就不收了。
生怕晚了一刻,那一倍的利息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钱庄二楼。
吕不韦站在栏杆后,俯瞰着下方这幅由贪婪绘制的众生相。
“先生。”
陆生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一箱箱被抬进去,又原封不动抬回库房的银子,声音低沉。
“今日入库的银两,怕是要破纪录了。”
“取走的人不足一成,剩下九成,都选择了连本带利复投。再加上那些新来的”
陆生深吸一口气。
“这全州,已经装不下这么多钱了。”
吕不韦轻轻摇着折扇,嘴角挂着一丝冷酷的笑意。
“装不下?”
“人心是个无底洞。”
他指了指那个刚才还在犹豫、此刻却疯狂把银子往柜台里推的刘镖头。
“只要他们还贪,这钱庄就永远装不满。”
“传令下去。”
吕不韦转身,不再看那些疯狂的蝼蚁。
“今晚,加开夜场。”
“告诉他们,只要是银子,不管多晚,咱们照单全收。”
亥时三刻。
金蟾钱庄的前堂终于熄了灯,那两扇差点被门槛踏破的大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合拢。
但后院的账房,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啪、啪、啪。”
几十把算盘同时拨动的声音,密集得像是一场暴雨打在瓦片上。十几名负责核账的锦衣卫,手指上缠着的白布都渗出了血迹,却没人敢停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墨汁味,还有银子那股冷冽腥气。
盛秋站在账房中央,手里捧着一本刚汇总好的总账,平日里握刀都不抖的手,此刻却有些微微发颤。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里面的密室。
密室里,吕不韦正对着一盏孤灯,手里把玩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那是某个豪商因为没带够现银,硬生生抵押在这里凑数的。
“先生。”
盛秋的声音有些发干。
“账,盘出来了。”
吕不韦放下玉佩,抬起头,那张富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疲惫,反倒透着一股猎人收网前的兴奋。
“多少?”
盛秋咽了口唾沫,将账册摊开在桌案上,指着最后那个用朱砂重重圈出的数字。
“昨日,连同今日。”
“短短两天。”
盛秋的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回荡,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共计吸纳现银四百三十六万两。”
“这里面,还不算那些还没来得及估价的地契、房契、珠宝首饰。若是全算上”
盛秋顿了顿,不敢再说下去。
四百三十六万两。
这只是两天!
全州城过去十年的税赋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么多!
吕不韦扫了一眼那个数字,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嘴角微微上扬。
“四百多万两么比我预想的,还要多出一成。”
“先生!”
盛秋急了,他指着那个数字,语气急促。
“您别忘了咱们的规矩!存一还二!”
“这两天存进来的四百三十六万两,到了下个月这个时候”
盛秋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数字,脸色煞白。
“咱们就得赔付八百七十二万两!”
“八百多万两啊!”
“就算是把咱们从北玄带出来的家底全填进去,再加上这两天收的,也才勉强够赔!这简直是”
盛秋想说“自寻死路”,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不仅仅是赔钱的问题。
这是在制造一个足以炸毁整个南离国库的惊天大雷!
“八百多万两?”
吕不韦轻笑一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盛百户,你怕了?”
“属下属下是担心这盘子太大,咱们兜不住!”盛秋咬牙道,“万一下个月兑付不出,这全州的百姓和商贾,能把咱们生吞活剥了!”
“兜不住?”
吕不韦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堆积如山的银箱。
“谁说我们要兜了?”
他回过头,看着盛秋,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
“你以为,下个月,还会有人来取钱吗?”
盛秋一愣:“什么意思?”
“这两天你也看到了。”吕不韦伸出一根手指,“九成的人,都在复投。他们恨不得把利息当本金,滚雪球一样滚下去。”
“这个月是四百万,下个月变成八百万,他们只会更疯狂,会想着下下个月变成一千六百万!”
“只要这贪欲还在,只要这鼓声不停”
吕不韦的声音低沉,如恶魔低语。
“这些银子,就永远只是账本上的一个数字。”
“它们会一直躺在我的库房里,直到”
吕不韦猛地握紧拳头。
“直到我们把南离国都的那位皇帝,也拖下水为止。”
“传令下去。”
吕不韦大袖一挥,气势如虹。
“明日,把这四百多万两银子,全部装车!”
“大张旗鼓,招摇过市!”
“我要让全州,让附近所有的州府,甚至让天阳城的人都看看”
“我金蟾钱庄,究竟有多大的——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