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尘土飞扬。
车轮滚滚,那是几十辆满载的大车,车辙印压得很深。但车上装的不是货物,而是伪装成货物的——银箱。
领头的陈掌柜勒住马,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他眯着眼,看着远处那座在阳光下巍峨耸立的城池,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掌柜的,前面就是全州了。”
旁边的伙计凑上来,声音哆哆嗦嗦,眼神里满是畏惧。
“咱们真要进去?”
陈掌柜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揣着一叠厚厚的银票。
“富贵险中求。”
陈掌柜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听说那金蟾钱庄昨天刚兑付了第二批银子,不少人都发了财。咱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
“可是”
伙计缩了缩脖子,指着远处的城门口。
虽然隔着老远,但依然能看到两排身披铁甲、手持长矛的州军,像两排黑铁塔一样杵在那里。刀光森寒,杀气腾腾。
“掌柜的,您可是听说过这全州军的名声?”
伙计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风吹去了一样。
“道上都传遍了。这全州的兵,那是披着官皮的匪!”
“那个赵州牧,更是有个外号叫‘赵扒皮’!听说只要是进了这全州城的外地商客,若是不懂规矩”
伙计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脸色煞白。
“红包不到手,包你命没有!”
陈掌柜听得眼皮直跳。
他当然听说过。
半年前,他有个同行朋友来全州收山货,结果因为入城税没交够,直接被那帮当兵的扣了货,人也被打断了一条腿,像死狗一样扔了出来。
这全州城,在生意人眼里,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殿。
“呼”
陈掌柜长出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车队。
那是他半辈子的积蓄,还有从亲戚朋友那儿借来的老本。
“怕个球!”
陈掌柜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就是想要钱吗?”
他咬了咬牙,把钱袋子塞进袖口最方便拿取的地方。
“老子这次准备了五百两的‘买路钱’!我就不信,拿银子砸,还砸不开这道鬼门关!”
“传令下去!”
陈掌柜回过头,对着身后那些同样面带惧色的护卫和伙计低吼。
“都给老子把招子放亮点的!到了城门口,谁也不许乱说话!让交钱就交钱!让搜身就搜身!”
“哪怕他们要扒了你们的裤子,也得给老子忍着!”
“只要能进城存上钱”
陈掌柜看着那座城池,眼中闪烁着赌徒的红光。
“受这点胯下之辱,值了!”
车队再次启动。
但这回,那种急切的赶路声没了。
马蹄声变得犹豫,车轮声变得沉重。
每一个人的脖子都下意识地缩了起来,像是即将走进屠宰场的牲口,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城门,和城门口那些传说中“吃人”的士兵,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城门口,空气仿佛凝固。
两柄交叉的长矛,“当”的一声,拦在了马车前。
陈掌柜的心脏猛地一缩,差点跳出嗓子眼。他手脚冰凉,动作却快得惊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下马背,脸上堆起那一层比哭还难看的褶子,卑微地凑了上去。
“军爷!军爷辛苦!”
陈掌柜一边哈腰,一边熟练地将早已藏在袖口里的那袋沉甸甸的银子,顺着那个为首都伯的手背,悄悄递了过去。
“小人是利州来的行商,初到贵宝地,这点碎银子给弟兄们买碗茶喝,还请军爷高抬贵手”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时候那只手应该会像铁钳一样夹住钱袋,然后那张冷脸会稍微解冻,挥手放行。
可今天,陈掌柜失算了。
“啪!”
一只粗糙的大手,并没有接银子,反而重重地拍在他的手背上,把那袋银子硬生生推了回来。
“干什么?!”
那都伯虎目圆睁,一声暴喝,吓得陈掌柜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军爷饶命!饶命啊!小人小人这就加钱!这就加!”
陈掌柜以为是给少了,手忙脚乱地就要去怀里掏银票。
“站起来!”
都伯却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把你那点臭钱收回去!”
都伯瞪着眼,一脸的“正气凛然”。
“把咱们全州军当什么人了?乞丐吗?还是劫道的?”
陈掌柜傻了。
他身后的伙计们也傻了。
这不是全州军吗?这不是传说中“赵扒皮”的爪牙吗?怎么怎么改性了?
“军爷这”陈掌柜捧着被退回来的银子,手足无措,感觉像是在做梦。
都伯没理会他的呆滞,目光越过他,扫视着那一车车沉重的箱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说实话。”
都伯的声音虽然依旧粗狂,却少了几分杀气。
“拉这么多车,不像是卖货的。你们是来存钱的吧?”
陈掌柜心里咯噔一下。
财不露白。这要是承认了,会不会被当场黑吃黑?
但他看着那一双双盯着他的眼睛,不敢撒谎。
“是是”陈掌柜硬着头皮,声音如蚊呐,“听闻金蟾钱庄信誉卓著,小人想来试试。”
话音刚落。
陈掌柜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等着那句“充公”或者是刀落下的风声。
可他等来的,却是一只有力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哎呀!早说啊!”
都伯那张黑脸上,竟然绽开了一朵花一样的笑容。
“原来是金蟾钱庄的贵客!那是自家人啊!”
“哗啦——”
都伯一挥手,原本横在路中间的长矛瞬间撤去。
“兄弟们!把路障搬开!别挡着贵客发财!”
都伯转过身,不仅没要钱,甚至还亲热地帮陈掌柜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语气温和得简直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老哥,你也别怕。咱们州牧大人有令,凡是来全州存钱的客商,那都是咱们全州的财神爷!”
“入城税?免了!”
“过路费?那是打大人的脸!”
都伯指着城内那条宽阔的大道,笑眯眯地说道:
“您这就请进!一直往前走,那挂着大红灯笼的就是钱庄!”
“若是怕路上不安全,我派两个弟兄护送您过去?分文不取,包您满意!”
陈掌柜张大了嘴巴,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褶子的都伯,又看了看手里那袋没送出去的银子,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还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全州吗?
这还是那个雁过拔毛的赵扒皮吗?
“不不用了不敢劳烦军爷”
陈掌柜浑浑噩噩地爬上马背,直到车队进了城门,走出了老远,他还没回过神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都伯正拦住下一支商队,依旧是那副推拒银子、笑脸迎人的模样。
“见鬼了”
陈掌柜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这全州的太阳难不成真是打西边出来的?”
他哪知道。
在赵德芳眼里,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商客,现在根本不是肥羊。
那是自己人。
是帮着把那个名为“金蟾”的泡沫吹得更大、更绚丽的亲密战友。
杀鸡取卵的事,赵德芳不干。
他要的是——把鸡骗进笼子里,养肥了,再连锅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