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耶?”
喃喃自语中,恍恍惚惚的司马攸迎面撞进了司马炎怀里。
司马炎扶住司马攸,问道:“桃符何以失神?”
司马攸十五岁,尚未及冠,无字,因此司马炎称其小名。
司马攸回过神来行礼。
“你我兄弟,不必拘礼。”司马炎挥挥手,问道:“为何魂不守舍?”
“兄长,果真有天命乎?”司马攸反问道。
司马炎笑道:“桃符为何论及天命?”
司马攸说道:“今日至太学归,天子令同乘,续述祖父故事,因天子心情不佳,故小弟简略而叙。言毕,天子曰:仆射祖平叛而后亡,仆射父亦如此,天命耶?”
“一派胡言!”司马炎冷笑道:“丞相平诸葛诞,岂非平叛?如今丞相春秋鼎盛,可见小儿意在妖言乱心。”
司马攸沉默不语。
高平陵之变后,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假节、都督扬州军事王凌见君权旁落,意图废曹芳而改立楚王曹彪。
嘉平三年,孙权病重而封锁涂水,王凌以此为借口请求发兵征讨吴国,实际是想谋取虎符,奈何被出卖而被否决。
随即,司马懿率军征讨。
因没有虎符难以号令各部,王凌自知不敌,上表求降。
司马懿骗王凌说可以赦免其罪,将王凌诈来,而后处决其三族。
此乃淮南第一叛的大体经过,与寻常平叛并无区别,然而同年八月,司马懿病重,梦见贾逵和王凌对自己作崇,受怕而死。
司马师平叛时,被文鸯惊吓至眼珠掉落,伤重不治而死。
这是巧合吗?
事情不能深想,越想越怕。
王凌乃是筹谋铲除权臣,堪称“义”,而
毋丘俭文钦起兵时虽然吴国出兵,相互间却没有勾连,同样可称忠义。
司马昭之所以没倒楣,是因为诸葛诞提前连络了孙吴,是为“叛国无义”,难称忠臣。
当司马昭听完司马攸的分析,沉默了。
司马炎说道:“若天命在曹,何以不得长寿?何以无嗣而以旁宗幼儿入继?此乃无稽之谈,父亲不必在意。”
司马攸连忙道歉道:“侄儿胡言乱语,叔父切莫在意。”
司马昭摆摆手,说道:“吾强令,不必如此。”
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看二儿子闷闷不乐,非要他说自己的想法,也不至于三个人都闷闷不乐。
别看司马炎语气坚定,脸色其实也不好看。
“此事十分重要,切勿外传。”司马昭说道。
两人遵命。
天命,玄之又玄,最好不要谈论。
皇帝却不能让司马昭如愿。
此时,高柔把皇帝的亲笔信递给了高诞。
高诞一目十行地看完,又返回去重新看。
“向日,文帝欲受禅,遣使求玺绶,山阳公夫人怒不与,文帝屡次遣使,夫人无奈呼使者入,涕泣横流曰:‘天不祚尔!’。
文帝四十驾崩,先帝享年三十六而无后,以旁子入大统,一废一死,正如夫人之言,天命不在。
然,天命不在魏室,朕何以生而知之?
淮南三叛,文宣公死于王凌之惊吓,舞阳侯死于护鲜卑校尉之冲阵,世人多言,司马代曹乃是天命所在,若天命果在司马,何以父子如故?
窃以为,王凌毋丘俭,世人多言其忠,故有文宣公之不安、舞阳侯之惊。
而诸葛诞叛国投敌而后反,难称忠义,丞相剿灭之而无恙。
朕为国主,不能逆世人所想,刘蜀,汉室之后也,正统所在,灭之不义,若起强兵而剿灭,或因此折损良臣,朕深感不安,特请教太尉。”
高诞放下信,看向高柔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高柔说道。
高诞问道:“父亲以为,果有天命乎?”
高柔回道:“尔心中已有定论,何必提问。”
高诞沉默。
这个时代的人很相信天命的。
父亲英雄儿好汉,所以世家子弟就该永居高位。
原因?
别问,问就是传承。
归根结底,这就是天命。
为了让庶族平民与奴仆服从指挥,世家大族也在不断强化天命的概念。
天命是深入人心的,高诞对天命深信不疑。
高诞问道:“父亲以为,天命在曹,抑或在司马?”
高柔沉默良久,回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这是左传里的一句话。
楚庄王成为霸主后,到洛阳举行阅兵式,吓得周定王瑟瑟发抖。周定王派王孙满慰劳,楚庄王便问“鼎之大小轻重”。
取代周室的心思昭然若揭。
王孙满详细说了九鼎的来历与传承,最后用“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怼得楚庄王哑口无言。
当然,让楚庄王熄了心思的不是王孙满的能言善辩,而是秦齐京等诸候强国。
如今司马氏一家独大,各世家同样不容小觑,若是各世家支持皇帝,司马昭就不能问鼎之轻重。
高柔的意思就是魏室天命还在。
听到这个答案,高诞说道:“既然魏室天命尚在,高氏当倾力扶持。”
高柔沉思片刻,说道:“可。”
高诞说道:“孩儿这便召唤子弟入京,听从天子安排。”
高柔说道:“择一部往幽州,于燕王麾下听用。”
高诞写了信,快马送往老家。
三公九卿各部尚书御史台等各部门长官之中,近一半人送信回家召唤子弟。
曹璜还是低估了“天命”的影响。
他本来就是想乱一下司马攸的心志,同时给自己加点筹码,没想到效果立竿见影。
皇帝耳目不多,不知道有大员送信回家了,司马昭可是知道的清楚,甚至拿到了曹璜的信。
于是,司马昭失眠了。
高平陵之变前一晚,司马师呼呼大睡,司马昭就辗转反侧一夜没睡,两兄弟差距很明显,所以司马昭一直以司马师为榜样。
左右睡不着,司马昭起床走到了院子里。
听到旁边的客院里有声音,司马昭问道:“兰陵侯尚未入寝?”
仆人回道:“兰陵侯宿醉方醒,又在饮酒。”
兰陵侯,王肃爵位,其长子无后,改由王恂继承,如今已经被削。
贬为庶民,不仅仅是夺职,还有削爵。
所以王恂闷闷不乐,醒了就喝,一边喝一边骂。
担心小舅子出事,司马昭走了过去。
“姐夫来的正好,同饮。”王恂招呼道。
司马昭夺走酒杯,说道:“若尔不甘,当思量如何灭魏室而代之。”
王恂挥手说道:“姐夫尽起大军,复灭魏室易如反掌。”
司马昭没好气地说道:“天下忠义尽起兵,阖族灭。”
王恂叹了口气,说道:“姐夫瞻前顾后,不若请封三韩,可享永禄。”
司马昭说道:“四代经营方有此等景象,岂能前功尽弃?”
前怕狼后怕虎,没救了。
司马昭把皇帝的信递过去,说道:“小儿公然游说重臣,明日天下皆知,如何应对?”
王恂看了,说道:“灭二逆之一,天命之言,不攻自破。”
司马昭露出了笑容。
所有看到信的人都没把“主持灭蜀者死”的话当真,只以为是皇帝的掩饰,同样是一个漏洞。
灭掉蜀国就能证明皇帝关于“天命”的论述就是错的。
他要是会算命,算到自己灭蜀后病死,怕是笑不出来。
“沦为庶人乃一时之辱,当振作精神。”司马昭说道。
王恂想了想,觉得自己真不该如此颓废,便说道:“小弟明日与人谈论天命,将小儿信公之于众,待姐夫灭蜀功成,必教其死无葬身之地!”
司马昭说道:“待功成,吾将小儿交于尔处置。”
把信给王恂后,司马昭回去睡觉。
没了心思,片刻间进入梦乡。
第二天刚醒,司马衡冲了进来。
“兄长,大事不妙。”司马衡叫道。
司马昭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市井皆在谈论天命归属,多言天命在曹不在司马!”司马衡回道。
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何为天命?
人心向背而已!
如果天下人皆认为司马氏不该纂位而强行纂位,必然导致叛乱迭起,到时候被吴蜀趁虚而入,不管吴蜀谁最终获胜,都不可能留下司马氏的。
任何皇帝都不可能留下“弑君”之人。
皇权威严,不容亵读。
司马昭笑道:“无妨,待灭了蜀逆,谣言不攻自破,小儿不败自败。”
司马衡回过神来,心悦诚服地说道:“兄长英明。”
“切勿关心则乱。”司马昭点了司马衡一句,又说道:“良夫才智过人,又无事在身,尔可请教。”
言外之意,让王恂负责情报工作。
司马衡高兴地说道:“得良夫相助,风吹草动尽入耳矣。”
“善。”司马昭赞了一句,又道:“事成后,兄弟皆得王爵,不必争一时得失。”
“小弟明白。”司马衡回道。
相比王爵,一个情报头子的职位不值一提,毕竟这个时候的情报特务机构权力不大,不要说跟锦衣卫相比,跟皇城司都没得比。
安排了王恂,司马昭心情更好了,甚至看到路人的指指点点觉得好笑。
现在的舆论有多强,以后的反噬就有多大,坐等曹璜小儿翻车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