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官署里,左丞甘丞及食监等人按职位高低排列,躬敬地看着羊琇。
中领军参军,可不是他们这些杂鱼能得罪的存在。
“太官署克扣皇帝饮食,大将军震怒,夺司马代职,并削族籍。大将军以天下为己任,至公无私,故不庇私情,然大将军仁慈,不牵连诸位……”
羊琇停顿片刻,看向对面。
见诸人脸色由白转好,不由暗笑。
这就是底层,悲喜因为上面人的一句话而改变,所以要努力往上爬。
羊琇收回杂念,继续说道:“按制,官吏遴选递补由尚书省吏部曹初定,三公九卿合议,大将军准许,当今不纳良谏,逆文帝诏令,一意孤行启用阉人。诸位,此等乱命,可能应奉?”
“不能!”诸人整齐回答。
“阉人乱政,亡国之兆,是故太祖文帝严禁之,当今违逆,是祸非福,我等为江山社稷计,当拒绝阉人入太官署。”
诸人沉默。
阉人没好东西,大家自然是反对的,但是跟皇帝对着干真的可以吗?
“诸位无须担忧,拒绝阉人乃是大义所在,仕民必定支持,即便激愤中打伤打杀那阉人,光禄寺乃至大将军定会秉公处置,绝不教义士蒙冤受屈。”
听到这话,有人动了心思。
如果能抱上大将军的大腿,杀掉阉人的风险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大将军杀了一个皇帝依旧安然无恙。
羊琇发觉端倪,心中大定。
“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当今若不纳嘉言,是为不义,天下赴之,诸位为前驱,必为天下传唱,青史留名……”
掌声打断了羊琇的慷慨激昂。
羊琇不禁有些飘飘然。
看,高举大义的旗帜,果然得人心……不对,掌声怎么从后面传来的?
羊琇回头一看,脸色瞬间大变。
背后议论别人也就罢了,被人抓包当场可就太尴尬了,何况还是议论天子?
曹璜指向羊琇,问道:“此獠诽谤天子,惑乱人心,该当何罪?”
旁边的荀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本想着跟过来查找皇帝的错处好作为以后对抗的武器,结果武器没找到,同党却要先倒一个。
不行,必须保住羊琇。
就在荀勖思考时,羊琇恢复了冷静,说道:“陛下违逆祖制,非孝义,臣直谏,何罪之有?”
“巧言令色,颠倒是非,鲜廉寡耻!”曹璜骂了两句,看着荀勖问道:“诽谤天子,惑乱人心,该当何罪?”
荀勖回道:“面刺上过,仕民本分,无罪。”
曹璜冷笑道:“如此颠倒是非,乃是廷尉正不学无术,抑或荀氏家学浅薄?”
指责很严重。
若是传出去,荀勖必为天下人耻笑,他就只能辞职回乡,只要曹璜还活着,他就不能再次入仕。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想授人官职阻力重重,想打掉一个人却可能是助力重重。
司马党不是铁板一块,为了官职地位会相互倾轧,即便斗争失意者不会投效皇帝,也能极大地牵扯司马昭的注意力。
荀勖没有认下曹璜的指责,反问道:“臣秉公直言,陛下何以辱臣?”
“秉公?”曹璜冷笑着指向羊琇,说道:“此獠何人?担任何职?”
荀勖沉默不语。
跟着来的廷尉评张绍说道:“启奏陛下,此乃泰山羊氏羊琇,参中领军事。”
西晋名将羊祜的同族,而羊祜的姐姐是司马师的妻子,也就是说,羊琇属于司马氏姻亲党。
要不要给羊祜一个面子?
曹璜瞬间决定:不给!
西晋名将关我曹魏皇帝什么事?
况且,张绍的搭话是主动示好,此时放过羊琇就是放过荀勖,岂不是寒了他的心?
“参军,朝廷命官,尔以仕民代之,实乃指鹿为马,尔罔顾法度,包庇人犯,岂配为官?”曹璜盯着荀勖说道。
“官出于仕人,何错之有?”
声音中,司马炎走了进来。
威胁收买太官署里的人,是不需要他出马的,所以他派了羊琇前来,收到皇帝先去廷尉再来太官署的消息,司马炎放心不下,便赶了过来。
正好替荀勖解围。
曹璜喝问道:“中领军何故如此无礼?”
这厮要我行礼?
司马炎瞬间涨红了脸。
周围的人直勾勾地盯着他。
行礼,丢了自己的面子,不行礼,丢的是司马昭面子。
“臣中领军司马炎拜见陛下。”司马炎咬着牙行礼。
曹璜也不说免礼,就让司马炎躬着身体,直接问道:“荀勖顾左右而言他,意图包庇诽谤天子之羊琇,中领军以为当如何处置?”
司马炎回道:“参军琇性恭谨,素来谨言慎行,绝无可能诽谤陛下。”
“朕亲耳听闻。”曹璜说道。
司马炎脱口说道:“陛下听差了。”
“此间多有人证,中领军可要对质?”曹璜问道。
司马炎说道:“宦官媚上,又惯于构陷贤良,不可信,馀者可为证人,请陛下询问。”
此话把宦官们一棍子打死了,但是这些宦官选择依附皇帝,便是司马氏敌人,当然不用客气。
至于其他人,司马炎倒想看看,谁敢与司马氏作对。
曹璜环顾诸人,只见他们俯首帖耳,完全不敢直视现场。
弑君,固然让司马氏陷入舆论旋涡难以自拔,却也树立了滔天凶威。
“启奏陛下,臣为人证。”
关键时刻,张绍站了出来。
司马炎阴恻恻地说道:“小人欲求幸进,岂敢构陷贤良!”
张绍反问道:“何为贤良?诽谤君王者贤良?罔顾法度者贤良?仗势欺人者贤良?”
终于,有人为王前驱了!
曹璜欣慰之后,便是深深地忧虑。
张绍正刚司马炎,必然招致最猛烈的反击,如果不能保护他,恐怕无人再敢来投。
于是,曹璜接过矛头。
“羊琇言朕违逆祖制乃是不义,然此事大将军已然附议,中领军以为大将军不明是非否?”曹璜问道。
“陛下强令,大将军忠君爱国,无法反驳,然以宦官为太官令,非义也!”司马炎巧妙转移话题。
曹璜反问道:“大将军不反驳朕,尔反驳,忠君之心何在?”
司马炎回道:“附和君上为忠,直言进谏亦为忠。”
曹璜问道:“罪人羊琇诽谤天子,证据确凿,中领军名为直谏,实为包庇,岂可言忠?”
司马炎回道:“陛下耳目闭塞,为小人蛊惑,误听误信,臣直言进谏,实属忠义所为。”
两人各以大义为枪剑,你来我往,除了司马炎快累出了腰间盘突出,未见胜败。
朝堂上,大庭广众当前,不好胡搅蛮缠,也要顾忌天子威严,私底下可没这个必要。
认识到这点,曹璜果断说道:“请太傅、大将军审理此案,召三公九卿,各京官,太学诸学生,至太官署,旁观此案。”
司马炎一惊,问道:“陛下岂不顾威严否?”
曹璜冷笑道:“朕遇诽谤,廷尉不能持正秉法,中领军再三阻拦,有何威严可言?今天下人见证,看是否公道尚存!”
竖子,欺人太甚!
司马炎紧紧握住了拳头,很想把曹璜按着打一顿。
皇帝做原告,大将军与太傅做裁判,打的是皇帝的脸吗?
不,是赤裸裸地告诉世人什么是权臣!
皇帝本来就没什么威严,输了获得一波同情,赢了威严大涨,左右都是赚,司马氏可是把面子里子都丢了。
见司马炎不动,曹璜逼问道:“中领军可是情知自己胡搅蛮缠,故而不敢公开此事?”
“此非臣责,请陛下令有司召集诸臣。”司马炎顶了回来。
曹璜问道:“尔为臣,朕为帝,朕令尔召集群臣,可能奉诏?”
竖子,待你失了帝位,看乃翁如何炮制你!
司马炎忍着怒气领命。
不管多看不起曹璜,明面上必须遵守君臣相处的规则。
还是那句话,不能给以后执掌天下树立坏榜样。
看司马炎要走,羊琇荀勖下意识就想跟上。
“尔等意欲潜逃乎?”
曹璜一句话,二人停下脚。
无关于尊敬皇帝。
为了证明二人无罪,司马炎累到腰间盘突出,如果两人就这样走了,可就把司马炎得罪死了。
两人停下脚步,司马炎回头看了眼,说道:“衮衮诸公,皆公正严明,必不教二位蒙冤。”
司马炎离开,曹璜吩咐太监们取席铺好,随即赐张绍坐。
张绍推辞道:“臣位卑,若为衮衮诸公所见,平添烦扰。”
曹璜没有坚持,问道:“尔秉公直言,可知有族灭之危?”
张绍说道:“臣荥阳人,出身卑微,因姐嫁入郑氏而得入学,侥幸娶郑氏旁支女,得以入仕,臣妻生一女,臣爱如珍宝,惜其恋清河崔氏子,求而不得,郁郁而亡,臣妻亦因心伤早亡。”
张绍因为姻亲关系获得了读书机会,又因为郑氏抬举做了官,即便如此,依旧被世家大族鄙视,其女儿爱上清河崔氏子弟却不能嫁入便是证明。
门阀制度越发森严,非世家大族不得入朝堂,这便是现状。
那么,是否可以收买庶族以抗司马呢?
曹璜觉得可以,却很难成为助力。
士族是大流,庶族是小众,舍大取小,非智者所为。
不依附士族不能出头,如张绍是通过其姐夫攀上郑氏而入仕,旁人也差不多,但是旁人不象张绍这般无牵无挂的。
说归说闹归闹,别拿三族开玩笑。
于是,问题回到了原点:如何保住张绍?
非常难。
不同于太官令服务于皇帝,只要皇帝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廷尉寺是朝廷政务机构,廷尉评是要做事的,而只要做事就必然有疏漏,就算没有,也可以制造。
就在曹璜殚精竭虑时,司马炎飞驰回到了大将军府门口。
司马代正在磕头,磕得额头血肉模糊依旧不停。
没了司马氏的庇护,再也不能作威作福,比死了还难受。
看到司马炎,司马代跪行向前,叫道:“中领军,大哥……”
“竖子!”喝骂中,司马炎抬腿把司马代踹倒在地。
“若非父亲仁慈,必取尔首级!”
司马炎又踹了一脚,匆匆进府。
若非司马代胡作非为,岂会吃一肚子气?没杀人真的是函养够高。
没时间炮制司马代。
要赶紧把事情禀报给司马昭,并且努力甩锅,免得失了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