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
秦念被枕边的机械闹钟叫醒——那是个需要上发条的“北极星”牌闹钟,钟面已经磨损,夜光指针在黑暗中发出幽绿的光。她摸黑起床,没有开灯,怕影响隔壁宿舍的技术员小刘。筒子楼的隔音很差。
冷水洗脸,刺骨的凉。十月底的戈壁滩,夜里气温已经降到零度以下。她对着桌上那面巴掌大的圆镜看了看:眼窝深陷,这是连续熬夜的结果。她用暖水瓶里还剩的一点温水浸湿毛巾,敷了敷脸,强迫自己清醒。
穿衣:棉质内衣,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军绿色外套——这是所里的工作服,肘部已经磨得发亮。最后戴上父亲留下的那块上海牌手表,表盘上的夜光指针显示三点四十。这块表是父亲参加歼-8研制时得的奖励,表带已经换过三次,但走时依然准确。
食堂还没开,她从抽屉里拿出昨晚剩下的半个馒头,就着白开水慢慢嚼。馒头已经硬了,但在物资凭票供应的年代,不能浪费。抽屉里还有半包“大前门”香烟,她不抽烟,但留着——有时候熬夜开会,老同志们需要。
窗外,戈壁滩的夜空星河灿烂。没有光污染,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带子横贯天际。秦念想起小时候,父亲常抱着她坐在院子里看星星,说:“念念,你看,每颗星星都是一架飞机要去的地方。”
现在,她造的飞机就要去其中一个地方了。
四点整,她走出宿舍筒子楼。院子里停着那辆北京212吉普,司机小张已经等在车上,发动机突突地响着,排气管喷出白气。
“秦总,早。”小张递过一个军绿色水壶,“刚烧的开水,给您灌的,暖和。”
“谢谢。”秦念接过,水壶温热。壶身上还用红漆写着“保卫祖国”四个字,漆已经斑驳。这就是80年代同志的关心,朴实但温暖。
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车灯照亮前方一小片路。远处,机场的导航灯已经亮起,像戈壁中的灯塔。
到达机场时,塔台的灯已经全亮了。秦念跳下车,冷风扑面而来。她裹紧外套,走向指挥塔台。
塔台里已经忙碌起来。昏黄的灯光下,技术人员正在做最后的通讯测试。笨重的“小八一”电台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保密电话的红色指示灯一明一灭。墙上挂着巨大的手绘演习区域图,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防空阵地、目标区和航线。桌子上的搪瓷缸子印着“为人民服务”,墙角煤炉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
“秦总,所有地面站通讯测试完毕。”通讯组长过来汇报,手里拿着用复写纸誊写的测试记录——一式三份,一份存档,一份上报,一份备用。“一号站到七号站,信号清晰。备用线路也通了。”
秦念接过记录纸,就着台灯看了一遍。纸上的字迹工整,每个测试时间、频率、结果都清清楚楚,后面有测试员的签名。这就是80年代的严谨——没有电子存档,全靠纸笔,但每一笔都意味着责任。
“气象组报告。”又有人递来一张纸条。
秦念展开看,是手写的:“地面风速3-4级,高空风切变在安全范围。能见度良好。预计日出时间六点二十。值班员:王建国。”
她看了看手表:四点十五分。还有两个小时。
走下塔台,她来到机库。巨大的铁门已经打开,工作灯把里面照得通亮。ly-i停在中央,十几个地勤人员正围着它做最后的检查。空气里弥漫着航空煤油和机油混合的气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防锈油味道。
当她看到ly-i在灯光下的身影时,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骄傲、紧张、还有一丝……恐惧。不是怕失败,而是怕辜负。辜负团队的信任,辜负国家的期待。
但她很快压下这些情绪。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老陈已经穿好了抗荷服——那是苏联样式的,厚重的帆布材质,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
“睡了一会儿?”秦念问。
“眯了两个小时。”老陈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抗荷服发出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够了。这种时候,睡多了反而没精神。”
秦念看着他。这个四十五岁的试飞员脸上有戈壁风沙刻下的皱纹,鬓角已经灰白,但眼睛很亮,那是真正飞行员的标志——无论什么时候,眼睛里都有天空。
“今天飞行的要点,再核对一遍?”秦念说。
老陈从抗荷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塑料封皮已经磨损,边角用胶布粘着。。第二,突防过程中无线电静默,除非紧急情况。第三,目标识别区停留时间不超过九十秒,六个目标必须全部标注。第四……”
他一口气背完了所有要点,一个不差。
“都记在心里了。”老陈合上本子,“秦总,你放心。”
秦念点点头。她没什么可嘱咐的了。这个飞行员和这架飞机,是她和团队五年的心血。现在,该让他们去飞了。
她走到飞机旁。银灰色的蒙皮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机头尖削,线条流畅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机翼下挂着两个流线型的吊舱——那是这次演习要测试的侦察设备,里面装着从东德进口的高分辨率胶片相机,还有所里自研的红外扫描仪。
“秦总。”张海洋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铝制工具箱,箱子上用红漆喷着“精密工具”字样,“最后一遍检查完了。所有系统正常。”
“发动机呢?”
“连夜又做了一次地面试车。”张海洋指着发动机舱,“涡轮前温度比上次降低了15度,新设计的燃油喷嘴起作用了。不过……”。”
秦念伸手摸了摸机翼前缘。金属冰凉,但她的掌心能感觉到一种细微的震动——那是飞机内部设备通电后产生的低频振动,像一颗沉睡心脏的搏动。
“它准备好了。”秦念轻声说。
五点整,指挥中心正式进入演习状态。
秦念在总指挥席坐下。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厚厚的预案文件,用铁夹子夹着。旁边是一台黑色的保密电话,直通北京。左手边是通信台,三台不同制式的电台并排摆着,都是国产设备,漆面已经斑驳。右手边是雷达显示屏,笨重的crt屏幕闪着绿光,显示着方圆三百公里的空情。屏幕边缘贴着胶布,防止显像管漏电。
“各就各位。”她对着面前的话筒说,声音通过有线广播系统传到各个点位。
塔台、气象台、通讯中心、雷达站……一个个单位回复:“就位。”
吴思远坐在她斜后方,面前是一台从苏联进口的“明斯克-32”模拟计算机,专门用来实时解算飞行数据。他戴着耳机,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随时准备在坐标纸上记录异常。桌上还放着计算尺和一把二十厘米的直尺。
陆野坐在角落里,面前是一台“熊猫”牌短波收音机——那不是用来听广播的,是监听可能的外围无线电信号。他旁边坐着两个保卫干事,都穿着蓝色中山装,手边放着海鸥牌照相机和军用望远镜。
窗外,天色开始发白。戈壁滩从深黑变成暗蓝,远山的轮廓逐渐清晰,像剪纸贴在渐亮的天幕上。
五点四十分,老陈进入驾驶舱。
地勤人员帮他系好五点式安全带,连接抗荷服管路,检查氧气面罩。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像一场仪式。一个年轻地勤递给他一个纸袋——里面是飞行途中吃的压缩饼干和巧克力,还有两片维生素c。
“启动电源。”老陈的声音通过机内通话系统传出来,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
“电源接通。”
“航电系统自检。”
“自检通过。”
“发动机准备。”
“可以启动。”
老陈按下启动按钮。机尾传来低沉的轰鸣,两台发动机的涡轮开始旋转,转速表指针缓缓爬升。尾喷口喷出青白色的火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醒目,照亮了后方的一片戈壁。
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盯着自己面前的仪表或屏幕。没有人说话,只有设备运转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
秦念看着雷达显示屏。那个代表ly-i的光点开始移动——从停机坪滑向跑道。
“塔台,ly-i请示滑出。”老陈的声音。
“同意滑出。”塔台指挥员回复,声音平稳。
飞机缓缓滑行到跑道起点。机头对准了东方,那里,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一抹鱼肚白,橙红色的曙光正在晕染天空。
“ly-i,检查完毕,请示起飞。”
秦念深吸一口气,抓起面前的话筒。话筒很沉,是铁质的。
“可以起飞。”
短暂的沉默。然后——
发动机的轰鸣陡然增大,尾焰拉长到五六米。ly-i开始加速,在跑道上疾驰。速度越来越快,机头抬起,主轮离地,整个飞机轻盈地跃入正在亮起的天空。起落架收起,发出沉闷的机械声。
“起飞成功!”塔台报告。
指挥中心里响起轻轻的掌声,但很快平息。这只是开始。
秦念看着雷达屏幕上的光点爬升、转向,朝着西北方向的演习区飞去。光点在屏幕上移动的速度明显比其他飞机快。
她拿起保密电话,摇动手柄——这是磁石电话,需要摇动发电才能通话。
“北京,01报告。”她说,“鹰已起飞。”
电话那头传来沉稳的声音:“收到。按计划进行。”
挂断电话,秦念望向窗外。天空已经从深蓝变成浅蓝,东方泛起橙红,太阳即将升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今天,将是中国航空史上值得记住的一天。
在机库门口,张海洋、李文军、吴思远几个人站在一起,仰头看着飞机消失的方向。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