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宁脑子还有些混沌,记忆渐渐回笼——
她试图撑起身子,却被元澈轻轻按住肩膀。
“太医说你劳累过度,需静卧休息。”
元昭宁没有立刻回答。
她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元澈,看着他眼中那份几乎可以乱真的“关切”。
那眉头微蹙的弧度,那倾身靠近的姿态,那温和嗓音里恰到好处的担忧……
一切都完美得像排练过千百遍。
若是往日,她定会冷笑,会戒备,会立刻竖起全身的尖刺,将这虚伪的关怀狠狠刺穿。
可此刻,刚刚苏醒的混沌感尚未完全褪去。
身体深处传来沉重的疲惫和腰后残留的闷痛,让她脆弱的感官变得异常清晰。
她清晰地感觉到,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力道虽然带着不容拒绝的掌控意味,掌心却异常温热。
不易察觉的轻颤?
他……似乎是真的在担心?
这个念头荒谬地窜入脑海,让元昭宁心头猛地一悸。
不,不可能。
元澈是什么人?
是那个在马车里咬破她颈侧、偏执宣告占有的疯子;
是那个在紫宸殿步步为营、用温柔刀将她架上火堆的阴谋家;
是那个乐见她在朝堂被千夫所指、看她挣扎的布局者。
他怎么会真的关心她?
这一定是更高明的伪装,是更深的算计,是另一种形式的……
掌控。
她想扯出一个讽刺的笑,想用最尖锐的话语戳破他的假面,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可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气若游丝的声音:“……水。”
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示弱般的反应,让她心底升起一股自我厌弃。
元澈却似乎没察觉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闻言立刻转身,从旁边小几上端起一直温着的蜜水。
他没有假手他人,而是亲自用瓷勺舀了,递到她唇边。
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慢点喝。”他低声说,另一只手虚虚扶在她颈后,帮她微微抬起下巴。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元昭宁垂着眼睫,小口啜饮,避开了与他对视。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专注得令人不安。
喝了几口,她偏开头,示意够了。
元澈放下杯子,却没有立刻退开,依旧维持着倾身的姿势,目光在她脸上细细逡巡,仿佛在确认什么。
“太医说你是劳累过度,急怒攻心。”
元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
“李成光那些人,不过是腐儒之见,何至于动如此大的气?把自己身子气坏了,值得吗?”
元昭宁垂着的眼睫颤了颤。
那句看似劝慰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混沌表层下涌动的不甘与疲惫。
她缓缓抬起眼,直视着元澈那双依旧盛满“关切”的眸子,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清晰的冷意和嘲弄:
“这不正是太子殿下想看到的么?”
元澈脸上的温润神情几不可察地凝固了一瞬。
元昭宁没有移开目光,她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凝滞,心头掠过一丝近乎自虐的快意,继续说道:
“看我被千夫所指,看我焦头烂额,看我……在这所谓的‘代掌’之位上手忙脚乱,甚至狼狈昏厥。”她微微扯动嘴角,想笑,却发现连牵动这个表情都费力。
“李成光他们闹得越凶,骂得越狠,朝野对‘女子干政’的抵触便越深,我坐在这里……便越像个笑话。”
她停顿了一下,积蓄着不多的力气,目光紧紧锁住元澈,仿佛要穿透他那层温雅的表皮:
“太子殿下此刻的‘关切’,是觉得戏码还不够?”
“还是……担心我这枚棋子,在发挥完‘吸引火力’的作用前,就提前坏了?”
屋内的空气仿佛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冷却、凝固。
元澈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看着元昭宁苍白脸上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昏厥初醒的迷茫,只有锐利到近乎残忍的清醒,和一丝藏在深处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痛楚。
那句“棋子”,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刺入了他胸腔里某个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的角落。
短暂的沉默在屋内弥漫开来,只有窗外细微的风声。
元澈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意没有抵达眼底,反而让他眸中的墨色更深了几分。
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又向前倾了稍许。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微弱气流。
“长姐总是把我想得如此精于算计。”
他开口,声音压得低而缓,像在陈述,又像在自语。
“看到你晕倒,我第一个念头是……”
他顿住,目光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上,舌尖似乎顶了顶自己的上颚,才继续道:
“那帮老东西,该死。”
不是“戏码不够”,也不是“棋子要坏”。
是“该死”。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与方才喂水时的温和姿态形成奇异的割裂感。
“至于棋子?”
元澈的视线重新锁住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元昭宁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怒意,有不悦,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东西。
“若你只是一枚棋子,此刻我该坐在紫宸殿,抚掌欣赏李成光他们因‘气晕长公主’而惶惶不可终日,忙着写请罪折子,或者……谋划着如何让这‘昏聩’的名声坐得更实,让你再难翻身。”
元澈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指背极其轻柔地蹭过她冰凉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视感,与他话语中的内容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