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则安然坐于檀木椅中,指尖摩挲着茶杯,待誉王爷那句带着火气的质问在空气中稍落,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对方。
“皇叔,”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慵懒,瞬间压住了屋内浮动的焦灼。
“您只看到‘代掌’之权的表面风光,却未曾细想其下的万丈深渊。”
元澈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叩。
“父皇的诏书,字字句句是‘总摄朝政’,是‘一应决断’。看似将权柄尽付于她,实则是将她架于烈火之上。”
元澈的语调不急不缓,字字清晰。
“如今朝野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道‘悖逆祖制’的诏书?有多少人心底不服,暗藏怨怼?李成光今日叩谏,不过是第一道浪。”
“后续,军国大事,千头万绪,桩桩件件都需她决断,也桩桩件件都可能出错。”
“这‘代掌’之位,对她而言,非是权柄,而是囚笼。”
“一个将她困于紫宸殿,困于奏章文牍,困于无尽争议与攻讦中的黄金囚笼。”
誉王眼神一凛,仿佛被这句话猛然点醒。
可转念一想,问道:“即便如此,让她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总归是隐患!若她真有本事,稳住了局面……”
“稳不住。”元澈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笃定。
“因为她最大的依仗,不在朝堂,而在北境。宫止渊远在边关,鞭长莫及。”
“而朝中……皇叔以为,六部九卿,各地督抚,当真会心悦诚服听命于一个刚刚摄政、且是以这般方式摄政的长公主吗?”
“我这个‘辅助’的太子,尚在。东宫经营多年的人脉、威信,也尚在。”
元澈眸色暗了暗,语气转为更深沉的算计:
“父皇属意她,这是心病,是根源。”
“但这份‘属意’,需有‘能力担当’与之匹配,方能服众,方能传承。”
“我们要做的,不是此刻去争那个烫手的‘代掌’虚名,而是要让天下人,让朝野上下清清楚楚地看到——元昭宁,担不起这江山社稷。”
誉王爷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他身体前倾,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一种混合着恍然与狠戾的光芒取代。
“你的意思是……”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
“不是不争,是要让她……自己把那个位置坐塌?”
誉王爷缓缓靠回椅背,目光投向虚空中某一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景象。
“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左支右绌,错误百出。”
“让那些原本可能同情她、或观望中立的人,都慢慢变成她的反对者。让‘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从几个老顽固嘴里的罪名,变成朝野上下公认的事实……”
他转回头,盯着元澈,嘴角慢慢扯开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然后,当民怨沸腾,当朝局因她而摇摇欲坠时,我们再站出来……‘拨乱反正’?”
元澈没有回答,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开表面浮着的茶沫,动作优雅从容。
誉王爷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中那股憋闷的焦躁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蓄势待发的兴奋。他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却淬上了铁:
“我明白了。不是不争一时,是图谋一世。这‘辅助’的差事……我们可得好好当。”
“还要有劳皇叔,在宗室与朝臣中多加引导,务必让我那长姐的‘摄政’之初,便‘精彩纷呈’。”
“侄儿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了。这‘清君侧’的东风,臣必会助殿下,早些刮起来。”
两人目光交汇,皆看到了彼此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野心与冰冷杀机。
清晨,天光尚未大亮,长公主府邸还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静谧中。
元昭宁这几日几乎都没怎么睡好觉,颈侧的淤痕隐隐作痛。
该死的元澈!
松露进来,正欲服侍她梳洗,外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公主,宫里来人了。是乾元殿的王公公,带着圣旨和一队仪仗,已经到了前厅。”
元昭宁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乾元殿是父皇日常起居理政之处,王公公更是御前近侍,若非大事,绝无清晨便来宣召的道理。
她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面上却依旧平静。
待元昭宁梳妆好后,来到前厅时,王公公已垂手恭立多时。此刻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见到元昭宁,立刻深深一揖:
“老奴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惊扰殿下清早,实乃陛下有紧要旨意传达。”
“王公公有礼。”元昭宁略一颔首,目光落在他双手恭敬捧着的黄绫卷轴上。“不知父皇有何旨意?”
王公公展开手中黄绫卷轴,清了清嗓子,肃然宣道:
“长公主元昭宁接旨——”
元昭宁敛衽跪下,身后松露及一众侍女仆从也随之跪伏于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染恙以来,忧思社稷,夙夜难寐。今国事繁重,边关未靖,储君虽贤,然尚需历练。长女昭宁,聪慧敏达,素有大志,朕心甚慰。为固国本、安朝纲,特命昭宁即日起入主紫宸殿东暖阁,代朕总摄朝政,一应军国机务,皆可先行处置,再行禀报。太子元澈,当尽心辅佐,不得有违。望尔等同心协力,以慰朕心,以安天下。钦此。”
王公公念罢,将圣旨合拢,双手递向元昭宁,笑容依旧恭敬:
“长公主殿下,请接旨吧。”
“啊?”元昭宁抬头看着王公公。
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我?”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