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莉丝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像只受惊的老鼠。
瓦里斯。
这个名字她听过无数次,在不同的语境里,被不同的嗓音说出来,每次都裹挟着不同意味。
在韦赛里斯充满怨恨的讲述中,瓦里斯是窃贼,是躲在暗处的老鼠,是导致他们一家流亡的诸多阴谋家之一。
哥哥提起这个名字时总会咬牙切齿,那双与丹妮莉丝相似的淡紫色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
“那个太监,”韦赛里斯会嘶声说,“他窃取了父亲的信任,然后用谗言和谎言毒害了父亲的心智。”
大熊在魁尔斯的海边曾对她低声说:“陛下,情报总管没有忠诚,只有利益。他今天可以帮助你,明天也可以为了别的什么出卖你。”
在提利昂偶尔提及的往事中,瓦里斯则是复杂的合作者,是游戏中的玩家,是那个将装在木桶里的侏儒从君临运往潘托斯的策划者。
提利昂谈及他时语气里总有一种古怪的尊重,混杂着警剔和某种惺惺相惜。
对于丹妮莉丝自己,他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从里斯招募来的情报主管。
在她父亲执政的后期,瓦里斯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那些情报一真实与虚假混杂,重要与锁碎并存—一加重了国王日益严重的疑心病,最终为坦格利安王朝的复灭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在其他一些叙述中,这位情报总管却展现出令人费解的另一面。
他神通广大,总能知晓他人不知之事,做到他人难成之举。
比如,派人寻到被乔佛里解职后漂泊无依的巴利斯坦·赛尔弥,指引他前往潘托斯找到伊利里欧总督,获得前往魁尔斯的船票一那时她正为自己的卡拉萨查找船只,而白骑士的到来恰如神赐。
又比如,将被亲姐姐瑟曦全境通辑的提利昂·兰尼斯特塞进酒桶,历经海上颠簸送到潘托斯,送到了她面前。
而指派他这项任务的,除了劳勃国王,还有瓦里斯。
丹妮莉丝赫然意识到,她得到伊利里欧总督的支持,恐怕并不完全出于那位肥胖总督自己的善意或投资眼光。
瓦里斯在她起步的过程中发挥的作用,远比她所知、甚至所能想象的更为深远。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请求觐见我?”丹妮莉丝皱眉问道。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背部挺得更直,银色长发垂落在肩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如果他真的帮助我良多,我不会亏欠于他。”
“瓦里斯大人在普通人乃至一般贵族之中的口碑并不令人羡慕,陛下。”
提利昂的声音平稳,用词谨慎,“他不敢确认您对他的态度。因此才委托我向您提出这个请求。如果您拒绝接见他,他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隐居,并诚心祈祷您的征服之路顺遂平安。”
“我不相信传说中的“八爪蜘蛛”会甘愿在平庸的隐居生活中消磨馀生。”
丹妮莉丝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是属于统治者的表情。
“我愿意见他,不是因为他在情报方面的非凡技能,而是因为他曾经为我提供了诸多帮助,送来了诸多忠诚的仆人。请他进来吧。”
“遵命,陛下。”
提利昂再次行礼,然后转身。他的小短腿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到大厅沉重的木门边,向守在那里的一名多斯拉克卫士低声说了几句。
那名卫士一脸颊上带着战斗留下的疤痕,古铜色皮肤在皮甲下紧绷—一点了点头,随即快步离开。
丹妮莉丝等待着。
片刻之后,门开了。
一个身影走进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多斯拉克卫士没有跟随进来,门在他身后重新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丹妮莉丝的第一印象是:他比想象中更为普通。
瓦里斯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体型已有些发福,裹在一件深紫色的天鹅绒长袍里,袍子边缘镶着细细的银线。
衣料厚重而昂贵,但在长途旅行后也难免显出些许褶皱。
他的脸圆润光滑,几乎没有什么皱纹,肤色是一种久居室内的苍白。
头发稀疏,但精心梳理过,试图掩盖头顶的空缺。
他走路的姿态很特别,脚步轻盈如猫,长袍的下摆随着移动微微摆动,却不发出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白淅肥软,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一那是一双从未干过粗活、从未握过刀剑的手。
八爪蜘蛛在高台前停下,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足够近以便清淅交谈,足够远以示对王权的尊重。
然后他深深鞠躬,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个姿势已练习过千百遍。
“陛下。”
瓦里斯开口。他的声音让丹妮莉丝有些意外—柔和、悦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国口音,象是吟唱而非说话。
那声音在大厅里流淌,平缓而富有韵律。
“请允许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流亡与征途,您终于回到了您合法的家园。这真是————令人感动的时刻。”
丹妮莉丝没有立即回应他的问候。她只是看着他,紫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如探针般试图穿透那张圆润平和的脸庞,看清其后隐藏的真容。
如果说,巴利斯坦爵士作为御林铁卫像征着伊里斯二世国王光明的一面—
荣誉、勇气、骑士精神一那么得到相等甚至更多信任的瓦里斯,则无疑代表着国王黑暗的一面:猜疑、秘密、暗处的操纵。
丹妮莉丝知道,她麾下几乎所有人都不会愿意她亲近这个圆胖的男人。
但讽刺的是,像征光明的巴利斯坦未能保住她父亲的性命,而象征黑暗的瓦里斯却通过朋友伊利里欧,给予了失去家园的她和兄长实质上的照顾。
除了永恒不灭的太阳,任何人都有光明与黑暗的两面。作为一个真正的王者,必须学会平衡,学会在阴影中看清道路,在光明中保持警剔。
丹妮莉丝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在寂静的大厅中几乎听不见。
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瓦里斯的致意。
“瓦里斯大人,我从小就听着关于你的故事长大。在那些故事里,你被描述成一个躲在我父王阴影中的奸邪小人,仇视所有人,诋毁所有人,只为谋取私利。”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锁定对方的脸,等待任何细微的反应—惊惶的抽动、急于辩解的急切、或是被冤枉的愤慨。
但她看到的只是一片平静,圆脸上表情淡然,就象从女王口中说出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但是,”丹妮莉丝继续道,“我知道伊利里欧是我的朋友,而他也称你为朋友。也许我可以相信,你在我的事业发展过程中,曾发挥过某些————有益的作用?”
“并不是什么巨大的作用,陛下。”
瓦里斯再度躬身,姿态谦逊却不显卑微,“那不过是我力所能及的一些小事。为了回报陛下的父亲,伊里斯二世国王对我的信任与重用。”
他的声音依然柔和,但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摒息听着。
“无论他人如何评说,对我而言,先王将我从一个卑微的情报贩子拔擢为宫廷重臣,这份恩情我粉身碎骨亦难回报万一。我只能将这份忠诚延续到您身上,陛下。我只恨自己未能更早得知您在布拉佛斯的遭遇,否则怎会让您经历那些困苦。”
提到往事,丹妮莉丝的心里陡然一酸。
那酸楚来得突然而尖锐,象一根细针刺入记忆深处。
从记事起,她就未见过父母,更不曾目睹坦格利安家族巨龙翱翔于七国天空的盛景。
童年的她和韦赛里斯住在布拉佛斯一栋有红门的房子里。
老爵士会给她讲维斯特洛的故事,讲夏日之海,讲临冬城的雪,讲凯岩城的金矿。
几年之后,威廉爵士去世,丹妮莉丝和韦赛里斯被仆人们赶了出去。
那扇红门,以及她被推出门外时流下的泪水,成为了她仅有的、模糊的童年记忆。
在之后的日子里,她和韦赛里斯游历九大自由贸易城邦,乞求援助,受尽白眼。
韦赛里斯也因此得到了“乞丐王”这个侮辱性的称号。
他们睡过马厩,吃过残羹剩饭,曾因付不起房费而被旅店老板扔出行李。
最后,他们来到了潘托斯,得到了总督伊利里欧·摩帕提斯的庇护。
家财万贯、权倾一方的伊利里欧邀请他们住进自己的豪宅,承诺帮助他们夺回铁王座。
直到那时,他们才终于过上了一点安稳的日子。
她有了干净的床铺、合身的衣裙、规律的三餐。也就是在那里,她得到了与卓戈卡奥的婚约,开始了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女王不应该脆弱。
丹妮莉丝告诉自己,将那些记忆的碎片重新压回心底深处。
她抬起下巴,让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都已经过去了,瓦里斯大人。”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平静,“对于你的帮助,我应当感激。我该如何奖励你?”
瓦里斯弯曲膝盖,单膝跪下。天鹅绒长袍的下摆铺散在石地上,深紫色在灰色石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陛下,除了继续为您效力,我别无所求。”
“我不知道————瓦里斯大人。”
丹妮莉丝故意让语气显得尤豫,“你曾为我父亲效力,但在他统治期间,王国却分崩离析。相比于我的父亲,我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用好你的————能力。”
“陛下,关于用人之道,从来都不简单。”
瓦里斯的声音依然柔和,但大厅里每个人都听得出其中细微的变化一那不再是纯粹的恭顺。
“我伺奉过您的父亲,这是事实。我尝试用我的方式保护他和他的王国,却最终失败,这也是事实。”
他抬起头,目光与丹妮莉丝相遇,“当我初到维斯特洛时,只是个狂妄的年轻人。凭借自己培养小小鸟”的能力,和朋友挣了一些钱,以为世界之大,无处不可去。”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自嘲,“但当我站在君临的红堡,看到坐在那狰狞铁王座上的国王陛下为国事操劳、为背叛忧虑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
“后来,我竭尽全力为陛下的父亲出谋划策,为他防备敌人从暗处投来的匕首。但那时我太年轻,太专注于执行先王的每一个命令,而未能提出更好的谏言。到最后————”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到最后,我只能绝望地看着他被本应保护他的御林铁卫杀死。”
瓦里斯快速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提利昂·兰尼斯特,“我感恩于先王的知遇之恩,在劳勃·拜拉席恩的统治下默默潜伏,学习如何玩好这场权力的游戏。直到如今,我终于敢于宣称自己获得了一些心得,可以呈献于陛下面前。”
说到这里,瓦里斯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件物品。
巴利斯坦爵士见状立即拔出佩剑,金属出鞘的锐响划破大厅的寂静。老骑士一步跨到丹妮莉丝身前,长剑斜指,怒喝道:“瓦里斯,你想干什么?”
门外的卫兵闻声冲进来,四名无垢者战士抽出腰间的短剑,无须的脸庞绷紧,眼神凶悍。
他们正要扑向这个敢在女王面前亮出武器的胆大妄为之徒,丹妮莉丝却抬手制止。
“退下。”
她的声音轻柔而威严,卫兵们停下脚步,短剑仍握在手中,警剔地盯着瓦里斯。
“我想瓦里斯大人不会对我不利。是吗,瓦里斯大人?”
“当然,陛下。”瓦里斯面不改色,将手中的物品举到额前。
那是一支弩箭,箭杆漆黑,箭在从高窗射入的光线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陛下是先王的子嗣,也是为七国带来真正和平的希望,是我一生理想之所在。”
瓦里斯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悦耳的平稳,“这支弩箭,是我从凯冯·兰尼斯特爵士腹中拔出来的。也是我亲手,射进去的。”
“什么?”提利昂瞪大了眼睛,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里瞬间布满血丝。
他向前踏出一步,手指攥紧成拳,指节发白。
“是你杀了凯冯叔叔?”
“是我。”
瓦里斯的声音毫无波动,“我伪造了派席尔国师的书信,将他骗到国师的房间,然后在那里结束了他俩的生命。我不能允许他将兰尼斯特家族的力量重新集成起来,并加强与提利尔家族的盟约。那是陛下征服七国之路上的障碍。”
提利昂咬紧牙关,下颌肌肉绷出坚硬的线条。
粗重的鼻息从他鼻腔里喷出,在寂静的大厅中清淅可闻。他的身体微微颤斗,是愤怒,也是压抑。
但最终,他没有爆发,没有继续指责。无论感情上多么难以接受,他的理智都知道瓦里斯说的是事实。
除掉他,确实能在最大程度上削弱君临的力量,为丹妮莉丝的登陆扫清障碍。
丹妮莉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不希望自己的两位重要顾问因此产生不可调和的内让一在心底某个角落,她已经接受了瓦里斯的存在,接受了这个复杂而危险的男人可能为她带来的价值。
于是她转换话题,试图将焦点从这令人不安的坦白上移开。
“坦格利安家族的血脉,并不只我一人。”
她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据我所知,现在占领风息堡的那位伊耿,也是你设法送到潘托斯,交给伊利里欧抚养的。你既然帮助他重获身份,甚至助他登陆维斯特洛,为何不去投靠他,反而来到我这里?”
瓦里斯沉默了片刻。他依然跪着,举着那支弩箭的手缓缓放下,将箭轻轻横放在自己膝前的石地上。
“陛下,”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先前更低,更轻,“请允许我私下向您汇报此事。那背后————是另一个漫长的故事。”
丹妮莉丝凝视着他,缓缓从王座上站起身,长袍垂落。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石地上的男人,看着那个在无数传说中面目模糊的“八爪蜘蛛”,看着这个自称暗中帮助她多年、刚刚坦白了暗杀行为、却又拒绝解释为何不选择另一位坦格利安的情报总管。
“起来吧,瓦里斯大人。”她最终说道。
瓦里斯依言起身,并弯腰捡起那支弩箭,但没有收回袖中,而是双手捧着,等待女王的下一步指示。
“你请求私下交谈。”丹妮莉丝走下王座台阶,巴利斯坦爵士紧随其后,保持着一个可以随时介入的距离。
“我准了。但不是现在。下午,在偏厅。提利昂大人和巴利斯坦爵士将在场。”她特意看了一眼提利昂,那眼神既有安抚,也有命令。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瓦里斯身上,落在他手中那支漆黑的弩箭上。
“至于这支箭————留着它。它见证了你为我的事业所做的牺牲,也见证了你带来的死亡。让它提醒我们所有人,权力的代价是什么。”
瓦里斯深深鞠躬,这一次,他的动作似乎多了一丝真诚的敬意。“遵命,陛下。”
丹妮莉丝点了点头,转向弥桑黛,她的小助理。
“带瓦里斯大人去安顿。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住处,确保他得到应有的待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