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怎么做,把他们都杀了?”苏尔特尔放下酒杯,杯底与石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八千无垢者,而且建制完整,训练有素。我想,他们不可能束手就擒,像待宰的羔羊。一旦冲突爆发,即便我们最终能赢,弥林城也会被鲜血浸透,城墙之内将寸草不留。”
西茨达拉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
“当然不杀掉他们?那是最愚蠢、最得不偿失的做法。弥林承受不起那样的内耗。”
他微微前倾身体,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指尖相对,形成一个塔尖。
“我们可以收买他们。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亘古不变、坚不可摧的忠诚。所谓的忠诚,不过是价码够不够的差别。只要筹码足够诱人,再坚固的堡垒也会从内部瓦解。”
“渊凯联军就在城外!我们好不容易盼到那个‘解放者””他提到丹妮莉丝时,语气带着明显的轻篾和恨意,“——终于倒下了。难道我们要把她的爪牙放走?”
“你还太年轻,看事情只看到表面那层光鲜的油彩。”
老人缓缓摇头,松弛的颈部皮肤随之晃动。“你以为渊凯人进攻丹妮莉丝,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的盟友?孩子,你忘了阿斯塔波的下场了吗?”
格恩达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剔。
“阿斯塔波已经被他们毁灭了-那些所谓的“贤主”,他们推翻了善主,却不是为了什么狗屁自由,而是为了掠夺!为了将那座城市彻底踩在脚下,成为新的主人。如果你胆敢打开城门,将渊凯的豺狼放进弥林,”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佐尔坦,语气陡然变得严厉,“那么弥林,必将成为下一个阿斯塔波!奴隶湾将只剩下一个渊凯,一个完整的、可以肆意买卖奴隶的港口。而我们,”他扫视在座的所有人,“我们这些弥林的伟主,要么像阿斯塔波的善主一样被吊死在城墙上,要么就沦为渊凯人脚下摇尾乞怜的狗!这就是你想要的盟友?”
“可是—”佐尔坦张了张嘴,脸上掠过困惑和不服气,“他们不是打着‘解放弥林”的旗号来的吗?他们说要结束龙女王的暴政”他的声音在老人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渐渐低了下去。
格恩达拉显然不打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耗费口舌,跟一个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年轻人解释政治的复杂和虚伪是徒劳的。
他不再看佐尔坦,布满老年斑的手重新握住酒杯,浑浊的目光转向西茨达拉,提出了一个更为实际和尖锐的问题:“如果—-他们不接受收买怎么办?无垢者以绝对服从和悍不畏死着称。女王虽然不在了,但她的命令或许已经刻进了他们的骨髓里。金钱,对一群没有欲望的阉人来说,诱惑力有多大?”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等着西茨达拉的回答。
西茨达拉似乎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
“如果金币无法打动他们,”他清淅而缓慢地说道,“那么我们就给予他们尊重和一条体面的退路一一和平地将他们送走。提供充足的粮食,保证他们安全离开奴隶湾。”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提议在众人心中沉淀。
“别忘了,女王生前最大的夙愿,从来就不是待在这片黄沙漫天的奴隶湾。她心心念念的,是她祖先的铁王座,是维斯特洛的七国。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西茨达拉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我想办法去说服她剩下的那些臣子们一一那个白甲骑土,那个大熊,还有那些投靠她的自由民头目。告诉他们,带着无垢者,滚回维斯特洛去!去实现他们女王未竟的梦想。这样,我们的城市避免了战火,免于被无垢者从内部摧毁的风险。同时,”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即便城外的渊凯人看到无垢者离去,心生岁念,妄图趁机攻城,我们也可以凭借弥林坚固的城墙,把他们挡在外面。没有无垢者,我们还有自己的卫队,还有忠于我们的士兵。守住家园,足够了。”
格恩达拉沉默了片刻,布满皱纹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的笃笃声。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松弛的颈部皮肤再次晃动。
“可以这个方向,可行。”他沙哑地承认,但随即话锋一转,浑浊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伟主,“只是这代价要打发走将近九千人一一八千无垢者,加之女王最原始的那批死忠班底,那些解放奴隶的头目和他们的亲信一一这可不是打发几个乞弓。粮食、船只、必要的‘遣散费”,甚至可能还需要一些‘承诺”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不可能由某一家单独承担。”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西茨达拉脸上,“这必须由弥林城的伟主,我们所有人,共同承担。”
沉重的现实瞬间压在了议事厅的空气上。刚才还在讨论宏大策略的伟主们,此刻不得不面对赤裸裸的黄金问题。空气中弥漫的熏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铜臭。
既然要出钱,自然没有人愿意做亏本的买卖,每个人都开始飞快地盘算着如何从即将到来的“盛宴”中,把自己付出的份额加倍、甚至数倍地捞回来。
格恩达拉看透了众人的心思。他咳嗽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
“女王留下的势力一旦离开,”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象在陈述一个即将到手的猎物,“那么弥林城里剩下的圆颅党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自由民”们——”他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就成了抹上了最香甜蜜糖的蛋糕。如何分配,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他环视众人,看到不少人眼中燃起了贪婪的火焰。为了分食的时候,不要因为争抢而伤了彼此的和气,甚至大打出手,提前约定好各自的配额范围,是必须尽快定下来的事情。
地盘、产业、能重新“招募”的劳动力—都需要明确归属。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议事厅内充斥着激烈的讨价还价、精明的算计和偶尔爆发的低声争执。油灯的光芒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如同群魔乱舞。
每一个家族都在竭力争取更大的份额,为自己的利益寸土必争。
当最终的口头协议达成时,虽然每个人都有些疲惫,但眼中都闪铄着对未来收益的满意光芒。
洛拉克家族成为了最大的赢家,西茨达拉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正放松的笑容。
“不过,”就在气氛稍显缓和之际,苏尔特尔再次端起他那锡制的酒杯,却没有立刻饮用。
他粗壮的手指摩着冰凉的杯壁,目光变得凝重而锐利,重新投向西茨达拉。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打破了刚刚创建起来的短暂和谐。
“女王真的死了么?”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问题在寂静的议事厅里回荡。
“西茨达拉,并非我不信任各位大人信息来源的可靠性。但是—如果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如果她只是诈死,为了引出所有对她心怀不满的人—”他微微摇头,花白的胡须随之轻颤。
“那么,我们今天在这里商议的一切,我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成为她日后审判我们、将我们钉死在城墙上的铁证!我们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都将成为埋葬我们自己的坟墓。”
西茨达拉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作为即将获得最大利益的家族族长,也必须承担最大的风险。
他挺直了背脊,迎向苏尔特尔审视的目光,声音沉稳而坚定:“你的顾虑,苏尔特尔,非常合理。怀疑是生存的智慧。”
他微微颌首表示认同,随即眼神变得决绝。“这个风险,必须有人去确认。作为计划的内核推动者,洛拉克家族责无旁贷。明天,”他清淅地宣布,“我会亲自去一趟大金字塔。以她丈夫的身份,求见女王的遗容。”
他刻意加重了“遗容”二字。
“如果我被阻拦,无法见到她,或者”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异常冷硬,“或者我见到她,她还活着,呼吸着弥林的空气·那么,这就毫无疑问是一场针对我们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我们将立刻终止所有计划,销毁今晚的一切记录,并准备应对随之而来的风暴。反之,”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冷静,“如果她确实死了,冰冷地躺在她的石棺里·-那么,我们就按计划,放手行事!”
西茨达拉的表态暂时安抚了众人,但佐尔坦似乎想到了另一个更可怕的场景。
他年轻的脸上露出担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桌的边缘。
“那—如果无法和平解决呢?”他看向西茨达拉,又扫过格恩达拉和苏尔特尔。
“要知道,女王一死,就没有人再能压制她手下的那群怪物!一旦他们识破了我们的意图,或者根本不愿意接受任何条件,我担心—”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恐惧,“他们会选择玉石俱焚。拉着整座弥林城一起毁灭,给他们的女王陪葬!无垢者发起疯来,可不管什么后果!”
苏尔特尔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在眉宇间刻下几道深深的沟壑。
“他们不至于如此无智吧?”他反驳道,试图用理智驱散佐尔坦描绘的恐怖图景。
“渊凯和新吉斯的军队就在城外虎视!一旦我们和无垢者在城内爆发内战,打得两败俱伤,城门无人守卫,城外的军队只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进来!到那时,无论是无垢者,还是我们,”他指了指在座的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他们会把我们和无垢者一起杀光,然后彻底接管弥林!这种同归于尽的做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难说!”佐尔坦坚持自己的判断,用力地摇着头,额前的碎发随之晃动“今天白天,我就在金字塔附近。我亲耳听到,一个无垢者的队长,用那种冰冷、毫无起伏的语调对他的士兵说:‘如果米莎遭遇不测,真的离我们而去,那么弥林——”他停顿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晴扫过周围的建筑,‘——将为她殉葬。我们会拉着整座城市,一起下地狱。’”
佐尔坦模仿着无垢者那种特有的、毫无感情的语调,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那语气,绝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是这样—”西茨达拉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佐尔坦带来的消息象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原本还算清淅的计划之中。
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幽深。“那就不能不做好最坏的打算。许需要派使者再去跟城外的渊凯人接触一下。试探一下他们的口风。”
他看向格恩达拉,寻求这位老谋深算者的支持。“如果渊凯人愿意合作,并且能给出可靠的承诺一一保证我们现有的地位、家族财产和特权不受侵犯一一那么,在无垢者失控的危急关头,我们可以考虑打开城门,将他们迎进来。”他的声音冷酷而清淅,“条件是,他们必须优先解决掉城内的无垢者叛乱。至于代价”
西茨达拉的视线扫过在座的其他伟主,最终落在格恩达拉身上。“其他人,那些圆颅党、那些噪的自由民、那些低贱的工匠区—-就当做给贤主们的报酬吧。只要我们守好自己的金字塔、自已的宅院和产业,其他局域的损失,我们承受得起。”
他顿了顿,眉头紧锁,显露出一丝真正的困扰和懊恼。
“可是—最大的问题在于沟通渠道。亚扎克那个蠢货,偏偏在达兹纳克竞技场被发狂的牲口踩成了肉泥!现在他死了,我连该去找谁谈判都不知道!”
议事厅再次陷入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霾。
“那边”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格恩达拉苍老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渊凯人那边我来想办法。”他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似乎在唤醒尘封的记忆。
“亚克哈兹死了,但在渊凯的贤主议会里,能够接替他位置、有资格决定大军行动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恰好”老人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这些人,我都认识。有些交情,可以追朔到几十年前我们还在奴隶湾争抢市场份额的时候。虽然立场不同,但总归是‘老朋友”了。”
他看向西茨达拉,“明天一早,你按计划去大金字塔。用你丈夫的身份,求见遗容,同时——”他强调道,“将我们‘和平送走”的提议带过去,试探他们的反应。如果他们识相,愿意接受条件自己滚蛋,我们就按原计划,花钱消灾,送神出海。
格恩达拉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而锐利,“拒绝了我们的善意,表现出任何玉石俱焚的迹象"
那么,我就亲自跑一趟。穿过封锁线,去见一见我的那些‘老朋友”们。这把老骨头,或许还能为弥林,为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再奔波一次。”
这个提议的分量极重。格恩达拉亲自出马,意味着最高的诚意,但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一一他可能被扣押,甚至被杀。
“好!”西茨达拉重重地吐出一个字,身体似乎也放松了一些。他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嘴角咧开,露出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森然,象极了在沙漠夜色中窥伺猎物的胡狼。
“那么,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大家回去,好好休息。”他举起自己的酒杯,杯中是同样昂贵的金葡萄酒。“为了弥林!为了我们的未来!”
“为了弥林!”其他几人也纷纷举起酒杯应和,声音或低沉或高亢,在凉亭里回荡。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当弥林城西区洛拉克家族金字塔内,阴谋在鲸油灯下被反复掂量和切割时,在城市中心,那座最为宏伟、像征着无上权力的大金字塔顶端,气氛却截然不同。
夜风比低处更为强劲,带着斯卡札丹河的水汽和沙漠边缘的凉意,吹拂着露天平台。
低矮的围墙由巨大的黄褐色石块砌成,表面在星光和下方城市稀疏灯火映照下,呈现出粗糙而古老的质感。
她纤细的身影裹在一件轻薄的亚麻长袍里,银金色的长发被夜风撩起,如同流动的月光。
得益于那个来自北方的神秘男人和他所掌控的“光明之力”,她的伤势已经彻底恢复。
皮肤上那致命的乌青早已褪去,身体内部的灼痛和麻痹感也已消散,甚至被薄刃划开接骨的右臂,此刻也光滑如初,摸不到任何疤痕或不适。
但身体的痊愈,无法抹去心灵遭受的重创。
她紫色的眼眸,如同最深邃的紫水晶,此刻正失焦地俯瞰着脚下沉睡的弥林城。
巨大的阴影轮廓向四面八方铺展,那些低矮的泥砖房屋、曲折狭窄的巷道、零星闪铄的灯火,
还有远处其他伟主家族金字塔模糊的黑色剪影。
这座她为之浴血奋战、弹精竭虑、甚至牺牲了个人幸福的城市,此刻在她眼中,却象一片冰冷而陌生的石海。
良久,夜风吹得她裸露的手臂泛起细小的疙瘩,她才轻轻地、带着浓重困惑和无法言喻的哀伤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淅地穿透了风声,传入身后侍立的人们耳中:“为什么?”
她象是在问脚下的城市,又象是在问无垠的夜空,更象是在问自己。
“我为弥林———付出了这么多。鲜血、巨龙、我的自由——我甚至尝试去理解他们的风俗,去妥协,去创建和平为什么他们还不满足?为什么还要背叛?还要试图夺走我的生命?”
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深深刺伤的疲惫和不解。
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她的内核顾问团。
听到女王的疑问,他向前挪了一小步,靴底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那张布满伤疤的丑脸上,此刻没有惯常的讥消,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陛下,”提利昂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维斯特洛特有的口音,“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兰尼斯特公爵,他曾经说过一句不那么动听,却无比真实的话:被人恐惧,好过被人爱戴。”他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液体,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对弥林,对这些愚蠢、贪婪、短视的奴隶主们,实在太过仁慈了。他们的奴隶,
摧毁了他们古老的秩序,却又试图用他们的规则来治理他们,甚至嫁给了他们中的一个。”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扫过女王在风中微微颤斗的背影。
“你给了他们喘息的空间,给了他们重新编织阴谋的喘息之机。你的善意,让他们忘记了一一或者说,让他们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一你所拥有的力量。他们忘记了你有三条龙,忘记了龙焰能融化最坚固的石头。他们忘记了,巨龙的牙齿,比任何长矛都要尖锐、致命。你让恐惧消散了,陛下,
而爱戴,在权力和利益的角斗场里,往往是最脆弱、最易变的武器。”
“是么?”丹妮莉丝没有回头,声音依旧飘渺。“但是奴隶们爱我。那些被我解放的人,
他们用‘母亲”来称呼我。无垢者也爱我,他们的忠诚坚如磐石—还有你们,”她终于微微侧过头,紫色的眼眸在星光下闪铄着微光,扫过身后的几人,“你们不是也爱着我,愿意追随我吗?这难道毫无意义?”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魁悟的身影立刻向前跨了一大步。
“卡丽熙!”他的声音热烈而洪亮,盖过了风声,“我用我的生命、我的剑、我的灵魂爱着你!你是风暴,是烈火,是我此生唯一的君主!如果不是你命令我克制,如果不是为了你的计划,”他猛地转头,目光仿佛要穿透夜色,射向洛拉克家族金字塔的方向,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剑柄,“我现在就已经冲进西茨达拉那个叛徒的巢穴!我会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用盐腌好,放在银盘子里,亲手献到你的脚下!我向新旧诸神发誓!”
丹妮莉丝看着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那笑容很浅,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并未到达眼底。
“西茨达拉”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一枚苦涩的果实。“我的丈夫”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黑暗的城市,左手无意识地抬起,指尖轻轻抚摸着右臂光滑的肌肤。
那里曾经被一把锋利的剃须刀薄刃割开,冰冷的金属切入皮肉的触感,琼恩沉稳而专注的眼神,还有那伴随着光明之力涌入、驱散死亡阴霾时难以言喻的剧痛和灼热—这些记忆碎片瞬间涌上心头,无比清淅。
残留的意识深处的幻痛刺激着她的神经,一股冰冷的怒火毫无征兆地从心底窜起,瞬间点燃了她的紫眸。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我!弥林的女王!他的妻子!死去”!而他!却在宴请宾客!在他的金字塔里,与那些憎恨我、意图推翻我的人举杯畅饮!他甚至—甚至不愿意来这里,看一眼他‘死去”妻子的尸体!哪怕是做做样子!”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夜风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那翻腾的怒火。
“也许-魁晰的预言早已揭示了一切。‘三次背叛”一次为血,一次为钱,一次为爱—前面两次已经应验。那么,这一次,就是为‘爱”?或者,我对他那可怜的好感和妥协,被他当成了可利用的‘爱”?而我最初的选择,”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接纳弥林人,信任他们,甚至与他们联姻—也许从根源上就是错误的。这些弥林人他们骨子里流淌着奴隶主的血,根本不值得信任!”
提利昂看着女王因愤怒而绷紧的肩背,适时地再次开口,试图为这愤怒降降温:“陛下,愤怒是你的权利,但请允许我提供一个或许不那么令人泪丧的视角。西茨达拉此刻的宴请,其宾客的身份和密谋的内容,对我们而言,并非全是坏事。”
他注意到女王微微侧耳倾听的姿态,继续说道:“事实上,他今晚宴请宾客的消息,正是斯卡拉茨大人魔下的兽面军队长传递过来的。”
提利昂的嘴角勾起一丝狡点的弧度,象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狐狸。“等到我们的“国王”结束这场愉快的晚宴,等到那些心怀鬼胎的宾客们各自散去,回到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巢穴—我们就能知道,究竟是谁,参与了西茨达拉的密谋。每一个名字,都将成为我们未来行动的坐标。这场宴会,
对我们而言,是一场信息盛宴。”
丹妮莉丝静静地听着。提利昂的话语象一盆冷静的泉水,浇熄了她心头一部分失控的怒火,但灰炽之下,馀温犹存。
她深深地、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愤怒、失望和伤痛,都随着这口气排出体外。夜风吹拂着她额前的银发,带来一丝凉意。
短暂的沉默后,她想起了另一个受害者。“贝沃斯—”她转过身,目光在身后几人中搜寻,
最终落在那张总是沉默冷硬、如同北境冻土般的面孔上一一琼恩·雪诺。“他怎么样了?我记得他一个人就吃掉了将近一半的蜂蜜蝗虫。”
壮汉贝沃斯虽然头脑简单,但对她忠心耿耿,是她最信任的护卫之一。
“他已经没事了,陛下。”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低沉、平稳,带着北境的冷冽质感。
“毒药非常猛烈,足以在短时间内杀死一头公牛。但我已经为他驱散了体内的毒素。”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他的生命力很顽强,这对他恢复很有帮助。”
琼恩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女王担忧的眼神,“不过,出于计划的需要,我隐瞒了你还活着的消息。我告诉他,你—确实遭遇了不幸。”
“那他—”丹妮莉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贝沃斯的暴脾气她是知道的。
“他非常愤怒。”琼恩陈述道,脸上没有任何多馀的表情。“他挣扎着要起来,吼叫着要撕碎所有下毒者,要为你复仇。他的力量很大,我不得不稍微压制了他一下。”
琼恩的语气平淡得象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告诉他,冲动只会让真正的凶手逃脱。我要求他忍耐,象一个真正的战士那样等待时机。
我向他保证,复仇的机会很快会到来,而那时,他将是你最锋利的刀刃。于是,”琼恩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象是无奈,又象是赞许,“他就安静下来,去找他的屠夫切肉刀了。现在,
他大概正在某个角落里,专注地磨着他的刀,等着你下令的那一刻。”
丹妮轻轻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那就好。谢谢你,琼恩。贝沃斯他不能出事。”
接着,她将目光完全投注在琼恩那张棱角分明、仿佛由寒冰和岩石雕刻而成的脸上。
她微微顿了一下,强调道:“我欠你一条命。这是一笔沉重的债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只要在我的权力和能力范围之内,只要我拥有,我就可以给你。财富?地位?船只?军队?任何东西,你都可以提出来。”
琼恩抬起头,灰色的眼眸直视着女王那双在夜色中依然璀灿夺目的紫色瞳孔。
在那瞬间,丹妮莉丝似乎捕捉到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的涟漪。
然而,那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最终还是微微转开了视线,目光投向远处城市的黑暗轮廓,声音依旧平稳无波:“陛下,这已经是你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我的答案,依旧没有改变。”
他的话语清淅而坚定,没有丝毫尤豫。“一艘船。一艘能够载我渡过狭海,抵达维斯特洛河间地的船。这就是我全部的所求,也是我此行的目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辞,然后补充道:“不过———现在,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在确认了你的处境之后,我更希望能在你身边多停留一些日子。我想,在彻底解决掉这些潜藏的毒蛇之前,在你的王座真正稳固之前,你恐怕——还会遭遇到更多的暗杀和阴谋。黑暗中的匕首,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停止挥舞。”
“谢谢你,琼恩。”丹妮莉丝轻声说道,这份不求回报的守护,在背叛的阴影下显得尤为珍贵琼恩微微摇了摇头:“不用客气,陛下。”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超越个人情感的使命感。
“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那些追随着你、将希望寄托于你身上的人们。为了那些渴望砸碎、追求平等与自由的奴隶,为了那些相信你能带来新秩序的无垢者·还有无数在奴隶湾挣扎求生的普通人。”
他灰色的眼眸在星光下显得异常明亮。
“虽然我的目的地是河间地,我的使命在那里。但是,如果我能将安舍赐予的光明之力,用在驱散此地的阴谋与毒害,用在守护一位真正试图改变不公的君主身上-那么,我的老师,刘易·
光明使者,他一定也会感到欣慰。光明,不分强界。”
提到他的老师,丹妮莉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对这个数次被琼恩提及、似乎对他影响至深的人物充满了兴趣。
“我经常听你提起你的老师,”她向前走近一步,夜风吹拂着她的袍角,“看来你从他那里学到的,不仅仅是这驱散死亡的光明之力?还有更多?”
“是的,陛下。”提到刘易,琼恩那冷硬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眼神也变得专注而充满敬意。
“我的老师,他的智慧如同厄索斯大陆般广博,深不可测。而他的品德,”他的语气带着无比的崇敬,“比这座大金字塔还要崇高,坚不可摧。我从未见过象他那样伟大的人,我想,在我馀下的生命里,恐怕也不会再遇到第二个。”
“嘿,”一旁的提利昂忍不住笑出声,打破了这份肃穆的氛围。他晃了晃手中的银杯,里面残馀的酒液在星光下泛着微光。
“得了吧,琼恩。如果刘易本人此刻能听到你在一位如此美丽、如此有权势的女士面前这样毫无保留地夸赞他,”提利昂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我敢打赌,他一定会脸红得象熟透的西红柿,然后坚决否认!他可是个连—”提利昂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捉狭的笑意,“—连最普通的妓院大门都没踏进去过的‘圣人”吧?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教导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靠念经吗?”
琼恩并未因提利昂的调侃而动怒,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是的,我的老师在男女问题上,要求非常严苛,近乎苦行僧的戒律。”
他的声音里没有不满,只有陈述事实的坦然。
“他曾反复告诫我们:一个合格的烈日行者,必须学会压制自身的欲望,无论是肉体的,还是权力的。因为我们承蒙光明之主安舍的青睐,得以驾驭这神圣的光明之力。这份力量是恩赐,更是责任。我们应当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传播光明、驱散黑暗的事业。”
琼恩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象是在复述神圣的训诫。
“如果烈日行者放纵自己的欲望,凭借个人的好恶或私欲行事,那么光明之力就会从守护之盾,堕落为压迫凡人的锁和利刃。那是对光明最大的亵读。”
他的目光扫过提利昂,“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烈日行者,老师会亲自出手。他会剥夺那人身上的光明之力,并且依照最严厉的律法,对其处以重刑,以做效尤。”
提利昂脸上的戏谑笑容消失了,他皱起了眉头,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披风下显得有些紧绷。
“你的老师——还真是个不近人情的典范。”
他晃了晃空了的银杯,语气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和不以为然。
“很难想象,真的会有人愿意追随这样的领袖。连最基础的—嗯,‘人生乐趣”都被剥夺了,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可言?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成为一块冰冷的、毫无欲望的石头?”
他试图理解这种极端禁欲的理念,但显然无法认同。
“提利昂,”琼恩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小恶魔身上,灰色的眼眸如同冬日的湖水。
“生命的意义,需要每个人自己去查找、去挖掘。它并非写在书本上,或者由他人赐予。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有一件事,让你愿意放下一切一一财富、享乐、甚至生命一一去追求,去为之奋斗,那么,那就是你生命的意义所在。它可能是守护某个人,可能是实现某个理想,可能是创造某种改变—形式各不相同。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提利昂困惑的眼神,补充道:“不过,既然你现在问出这个问题来,我想——-你大概还没有找到属于你的那个“意义”。”
提利昂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也是———你老师说的?”
“是的。”琼恩点点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夜色,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就在就在我们与罗柏的北境大军决裂,分道扬之后不久。在一片废墟之中,在一座———”他的声音变得沉重,带着压抑的痛楚,“-被兰尼斯特军队屠戮殆尽、只剩下焦土和尸骸的村庄里。我的老师,面对着我们仅剩的十二个追随者,说出了这番话。那时,灰还在空中飘散,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他很可能成为整个维斯特洛大陆所有现存秩序一一尤其是贵族特权一一的颠复者!一个比龙女王丹妮莉丝更加激进、更加难以预测的敌人!兰尼斯特的敌人!
毕竟,他姓兰尼斯特。他的父亲泰温,正是制造了无数像琼恩描述的那种村庄惨剧的元凶之一。
然而,丹妮莉丝似乎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刘易理念可能带来的颠复性风暴。
她美丽的脸上流露出纯粹的赞叹和向往,
“你的老师——真是一位令人敬畏的智者。”她轻声说道,紫色的眼眸闪铄着求知的光芒。
‘我真希望能够立刻跨过这片狭海,抵达维斯特洛,和他见上一面。也许我心中的这些疑惑,这些关于统治、关于人性、关于如何平衡力量与仁慈的困惑—能从他那里得到指引,找到答案。”
就在这时,一道轻盈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通往内室的厚重帘幕后面钻了出来。
弥桑黛端着一个沉甸甸的银盘,盘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彩釉陶壶和配套的杯子。
壶嘴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牛乳香甜和红茶醇厚的气息。
“陛下,”弥桑黛的声音轻柔而躬敬,如同夜莺的低语。她将银盘小心地放在旁边一张矮几上,然后看向丹妮莉丝。
“你该休息了。”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关切。“明天一早,你还需要进行复杂的“装扮”。
那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且必须在天亮前完成,确保万无一失。”
丹妮莉丝看了看弥桑黛,又看了看盘子里散发着暖意的牛乳红茶,顺从地点了点头。
身体确实感到了疲惫,精神的巨大波动更是一种消耗。她转向提利昂和琼恩,还有依旧站在一旁、目光灼灼如同守护巨熊的乔拉·莫尔蒙。
“今天确实太晚了,”丹妮莉丝的声音恢复了女王的平静,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你们也去休息吧。从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开始,”而坚定,“我,丹妮莉丝·坦格利安,就将成为大金字塔深处一具冰冷的‘尸体’”。无论西茨达拉,无论他的那些‘朋友们’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阴谋—
她的目光逐一扫过她的顾问们一一瑞智而狡点的侏儒,沉默而强大的北境私生子,忠诚而勇猛的骑土。“请你们—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我相信你们的智慧和忠诚。为了弥林,也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