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鞑靼人毁灭基辅以来,除了沿着传统路线从黑海北上的商人,这座罗斯的众城之母便无人问津,作为一片废墟在天地间风化。
但是,随着一支大军到来,基辅恢复了些许生机。
他们简单修复基辅残破的城墙,用拒马与木墙堵住缺口。
这支军队如此行事的原因也迅速凸显,就在其到达基辅的第三天,就象是溪流导入大海,各路大军自罗斯各地而来。
上次罗斯诸公尽数汇聚于此,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那时王公们还在为基辅的所有权纷争不休,基辅依旧是罗斯的众城之母,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威与庞大的经济利益。
这次召唤他们而来的,不是基辅的地位与财富。而是萨莱的命令,是鞑靼可汗的意志。
走出鞑靼人的营帐,蔚蓝的天空再次浮现在涅夫斯基眼前,他的心情稍感宽慰。
只是,方才耻辱的经历立即浮现眼前,那双蔚蓝的眼睛先是涌出仇恨,但接下来就被疲惫所席卷。
他,涅夫斯基,弗拉基米尔的大公,却被几个年轻的鞑靼小子骂得狗血淋头,极尽侮辱。
面对辱骂,他还得摆出谄媚姿态,献上礼物与谦卑,忍着鞑靼小子们挑三拣四,提出各种无理要求。
即便在萨莱,对大汗解释席卷弗拉基米尔的起义,生怕被灌下毒酒时,他都还不至于如此低贱落魄,大汗都没有这般侮辱自己。
但是,谁让那四个鞑靼小子带着大汗的意志,还是到基辅来监军呢。
而且那个敌人,还是他那个叛逆的儿子,大汗肯定比谁都还要在意他的态度。
所以,无论鞑靼小子们如何过分,涅夫斯基只能忍耐。
在涅夫斯基走出鞑靼人的营地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还听到鞑靼人的谈话。
他对鞑靼语言并不熟悉,但也从中听出了几个侮辱性的词。
涅夫斯基也只能装傻。
这群人虽然没多重要,但最擅长让人无法成事,涅夫斯基在哈拉和林与萨莱都在这上面吃过亏的。
涅夫斯基的亲兵们连忙围了上来,簇拥着大公,警剔环视着四周,仿佛突然间就会冲出来刺客—一毕竟,涅夫斯基可不受欢迎得很。
在瓦西里北上的消息传出后,更是当即就有刺客试图刺杀。
“亚历山大大人,那几位大人怎么说?”
在他身侧发话的是加夫尼尔,看着跟了他那么多年的发小兼亲信,涅夫斯基却回忆起加夫尼尔劝说他让立陶宛国王去追杀瓦西里的场景。
无名火燃上心头,瓦西里的成功显得他的选择可笑至极,不可避免使涅夫斯基产生迁怒的心理,当年若不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事情可能还不会发展至今日的地步。
不过,虽然心中情绪翻涌,但弗拉基米尔大公还是压下这些无脑情绪,“让我们自行准备围城,你马上派人去通知其他人开会,我得和他们协商好防区。”
“这帮鞑靼人真是有够会偷懒的,明明这应该是他们安排。”
加夫尼皱眉说道,涅夫斯基表情控制很到位,他没能看出大公方才正处于爆发边缘。
“这下好了,把矛盾下放,怕不是想要看我们的笑话。”
“看笑话就看笑话吧,只要能够顺利结束眼前的麻烦,他们看我再多笑话也无所谓。”涅夫斯基说着,走回了自己的营地。
作为鞑靼人在罗斯最重要的附庸,弗拉基米尔人得以占据附近最好的围城营地。
扎营之处曾建有一座规模庞大的庄园,在鞑靼入侵的战火被焚为灰烬,但它牢固的地基依旧存在。
营地内,自东北罗斯各地召集而来的士兵正在忙碌,大多数人都戴着圆边皮帽,手持猎熊矛的身影随处可见。一些士兵正赤膊持盾互相戳持,锻炼盾墙中的技艺。
看着他们,涅夫斯基稍感欣慰,只要手上有兵,那就是安稳的。
不过,当一部分人看到涅夫斯基时,他们转过了脸,涅夫斯基也对此当做不存在。
他们只需要听令即可。
但很遗撼的是,他未能带来整个东北罗斯的军队,这个事实让涅夫斯基脸色微变。
罗斯托夫的那班亲族仗着与萨莱的关系,直接拒绝征召。
实际掌握斯摩棱斯克的女儿更是拒绝出兵,还给涅夫斯基送来一封极其侮辱的信:“父亲,我绝不可能响应一个背叛了家族,背叛了信仰的人。”
这让本就因一系列风波而威望下跌的涅夫斯基更受冲击。
涅夫斯基因而愤怒,罗斯托夫那群人就算了,能够搭上萨莱的关系那是他们的本事,但女儿的态度让他感到被严重冒犯。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能明白自己的苦衷?
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家族,甚至可以说为罗斯。
在席卷弗拉基米尔的起义爆发后,若非他亲自前往萨莱,在鞑靼贵族与大汗面前装孙子,拼尽一切的作践自己,鞑靼的马蹄可能就再次扫荡东北罗斯。
而且,他们从鞑靼人那里得到的好处可就太多了。
自从半个世纪前“大窝”去世,大窝的后代纷争不休,能够指挥全罗斯的弗拉基米尔家族不可避免的往再普通不过的罗斯王公发展。
这样下去,他们只会变成罗斯诸公中平平无奇的存在。
这都是他的功绩,别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女儿都如此不理解?
涅夫斯基想到一年前逝世的兄弟安德烈,他也是这种态度,他怎么就不理解自己?
若是平时,他定然要和违命者好好博弈,让他们跪在自己面前。
虽然说斯摩棱斯克八年来在女儿手上蒸蒸日上,成功抵抗立陶宛人的入侵,但是实力对比依旧没有改变,弗拉基米尔还是可以轻松压倒斯摩棱斯克。
但鞑靼人催促得紧,只能带着军队尽快南下。
不知不觉间,涅夫斯基走到营地的边缘,从这里看去,正是全罗斯曾经的中心基辅。
现在,他的那个逆子瓦西里正带着从南方纠集的部队待在里面,准备迎接他的围攻。
又一次,涅夫斯基为当时的选择后悔。
接着涌出的情绪则是愤怒:
明明有能力,为何在被赶出罗斯后才展现出来?
事情已经木已成舟,不可能改变。涅夫斯基告诉自己。
他的选择只有一个,杀死基辅城里的小畜生,用他的头颅洗刷一切耻辱。
瓦西里必死无疑,整个罗斯的力量几乎聚集于此,他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他都沦落到要去杀死亲子————涅夫斯基突然发出笑声。
即便在投靠鞑靼人时下了再多决心,他也未曾想到自己会堕落至这个地步。
自己死后会是何等景象呢?涅夫斯基难以抑制的问道,向至高无上的存在问道,但这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回应。
“父亲,加夫尼尔大人让我通知您,王公们都已经到位,正在等着您。”
略带稚嫩的声音响起,说话者是一个面上还有些许幼态的少年,他正是涅夫斯基的次子,德米特里·亚历山德罗维奇·留里克。
德米特里虽还显得稚嫩,但已具备作为战士的气质。死在他手中之人已经不少,这个少年已经证明足以作为一位领军者。
在瓦西里逃亡后,德米特里就成涅夫斯基的继承人。这八年来,他让德米特里率军出征,努力培养这个儿子,这孩子也飞快成长起来,而且展现比涅夫斯基印象中瓦西里更强的能力。
但是,当关于瓦西里的消息传来,涅夫斯基发现,与逃至南方的小畜生相比,德米特里还是不够看。
这个事实打击了他。
“那就让我去见见我的亲族们吧。”
涅夫斯基一甩斗篷,向帐篷走去。在身后,德米特里用饱含深意的眼神看向基辅,然后跟上了父亲。
在弗拉基米尔大公的营帐内,全罗斯绝大部分王公齐聚于此,他们身披华贵的毛皮,遍布金银丝线的华服裹在身上,腰间的刀剑更是闪闪发光。
他们数量之多,甚至显得原本宽阔的营帐有些拥挤,若是哪个平民看到这般景象,甚至会惊掉下巴。
平日里,他们可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在领地与战场上作威作福的。
对于拥挤,虽然不少王公心有不满,但他们也只能忍耐,将要带来的涅夫斯基,背后可有鞑靼人的影子。
他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的命运。
所以,当涅夫斯基出现,王公们立即让开道路。
走过王公们让出的道路,涅夫斯基回想起在编年史中所见的景象:
弗谢沃洛德(大窝)公发出命令,全罗斯的王公皆应召而来。
还有那句诗歌:“你呀!投桨足以溅尽伏尔加之水,脱盔足以戽干大顿河之波!”
而这祖先的荣光,此时只能通过鞑靼人的威势才能达到。
不过,这也是彰显权威的时刻。在鞑靼人处,他吃亏了,但面对他们,便是另一回事。
甩干杂乱的思绪,涅夫斯基开始发言,“诸位王公,诸位亲族,我很高兴能够看到你们,上次如此多的留里克聚集一堂,已是编年史上的故事。现在,在萨莱沙皇的意志下,我们齐聚在帐顶下,沙皇的使者也向我带来命令,他们已把组织围城的任务交给我。”
涅夫斯基说完,仔细观察在场所有人的神情。
正如他所想,不少人脸色剧变,涅夫斯基手握的权力不可谓不大,没有王公想被放在最危险的位置,让亲兵队消耗在城墙前。
“我们加利西亚的军队已经找好了局域,就用不着大公您忙碌。”
反对的声音也象是所想那般出现,发言者正是西南罗斯的列夫·丹尼洛维奇·留里克,如今掌握加利西亚—沃利尼亚的强大王公。
他的父亲丹尼尔曾经拥有大公头衔,但那已被鞑靼人剥夺。
不过,即便如此,西南罗斯也是仅次于他的最强力量。
“既然西南已经做好决定,那就请自便吧。”涅夫斯基一开始便没有指望指挥他们,“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但是,还是要提醒他们的位置,“若是这次从加利西亚带来兵力太多,也可以调一部分回去,免得你们宝贵的城镇被强盗劫掠。”
涅夫斯基的话让现场响起窃窃私语,列夫的表情也难看起来。
涅夫斯基则心中得意,小年轻,和他斗还太早了。
在丹尼尔为失败的叛乱付出的代价中,最严重的无疑是在鞑靼人的命令下,除了面对波兰与匈牙利的边境,西南罗斯城镇被拆去城墙,堡垒也尽被废除。
在这个混乱时代,失去如此重要防御设施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
而这就是鞑靼人的惩罚。
列夫面色不善的直接离席,涅夫斯基看都没有看这个年轻人,把视线投向了切尔尼戈夫一系的王公们,“那么,我想知道,苦难奥列格的后裔们有什么意见吗?”
苦难奥列格,这个名字来自切尔尼戈夫王公的祖先夺回家族领地的战争中。
他把游牧者成群结队引入罗斯,带来无边的杀戮与战火。
但切尔尼戈夫一系可不会如此称呼他们的祖先。
这让切尔尼戈夫王公们脸色也不善起来,但是他们为首者,如今的切尔尼戈夫王公,发须皆白的罗曼举手安抚住了后辈们,直视涅夫斯基的双眼。
“切尔尼戈夫服从大公的命令。”
随着切尔尼戈夫王公话音落下,帐篷内也再无反对者之声。
涅夫斯基嘴角上扬,事情的发展与预料别无二致,对鞑靼人的小崽子卑躬屈膝的郁闷也消散不少。
接着,涅夫斯基开始布置起对基辅的围城工作。
在一道道命令下达后,环绕基辅的包围逐渐成形,涅夫斯基也越发兴奋。
他仿佛看到一张大网,把那个逆子笼罩其中,他只能在自己手中挣扎。
最后,被自己轻松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