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亚半岛,苏达克。
自从金帐与伊儿两大汗国的战争开始,黑海贸易的重要节点苏达克受到严重冲击,大不里士方面贸易流的切断就象是打断了城市的双腿。
不过,萨莱的贸易流还是能够顺利到达,因此还不至于衰落,但发展也受到了严重影响,大量建设中的废物烂尾,许多市民对未来的投资也血本无归。
现在,自特拉布宗而来的一支庞大舰队正停靠在城市附近,一齐来得,还有一支大军。
敌国舰队前来无疑是件极其敏感之事,但当本地宗王下达允许命令,事情也就变得微妙起来。
于是,苏达克城外就出现了一座庞大的营地,除了向城市采购各类物资,他们与城市基本不来往,市民们最初还惶惶不安,但时间一长也就司空见惯—一除了在城市物价被拉高的问题上。
“距离当年离开有多长时间了?”
看着宫殿中墙壁上的罗斯语涂鸦,芬利摸着它说道,在此休憩的回忆浮现眼前。
那时刚刚逃出罗斯,好不容易在苏达克喘息,瓦西里定下前往南方世界的计划,也就有了后续诸多经历。
此后,这座宫殿成为谢苗队长的住地兼罗斯人会馆,瓦西里队伍中大部分罗斯人都曾在此落脚,接着前往南方。
对很多人来说,它都充满回忆。
“有八年,我一直都记着的。”
阿列克谢走到当年留下的涂鸦前,那是一句话—“一定会回来。”
“现在,我们总算踏上这条道路。”
当距离复国的目标越发接近,队伍中两伙罗斯人的关系也日益亲密,昔日的矛盾也被迅速抛在身后。
抛去已在南方创建家庭、拥有产业者,愿意随军而来的,都对归乡有共同目标,这让他们放下了分歧。
作为领袖的芬利与阿列克谢关系也为之一变,两人原本因诸多事务,关系越发尴尬。现在,随着大环境的缓和,两人又恢复亲密。此刻,更是就象当年在苏达克休憩之时。
“八年,居然已经都已经八年了啊,不知不觉间那么多时间都消失了。”芬利摸着脑袋,语气中满是感慨与怀恋,“不过也好,我听人说有些流亡者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外面,我们也是幸运。就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得死在后面的战事,当年一同逃出罗斯的兄弟可不多了。”
“战争永远都会死人,想要回到家乡,那就得去流血,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点。”在死伤的问题上,阿列克谢的态度相当淡然,然后他的话锋一转,“我倒是高兴用不着与那个鞑靼女人一起,看到那帮满身骚味的鞑子出现,听到根本理解不了的语言,我就感到恶心。”
为表示不屑,阿列克谢还往地上吐了口痰,更是用靴子狠狠摩擦几下。
而芬利皱起了眉头。
“你别满口骚鞑子,小心有人把你的话捅出去。而且,那是我们的夫人,你得对她放尊敬点。你要知道,你私底下的话她可不是不知道,只是你还没愚蠢到跑到她面前去说,而且还是瓦西里大人的部下,她才睁一眼闭一眼的。”
面对芬利的话语,阿列克谢心中涌起反驳的欲望,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此刻分外讨厌芬利的“无脑”,明明他以前是那么喜欢。
看着阿列克谢的沉默不语,芬利也发出哀叹。阿列克谢是因他们间的关系,才会说这些私密的话语,他当然可以就默默听着。
但是他不愿意。
谁都看得出来,随着阔阔真带着如此多的人马参与瓦西里大人的事业,她的话语权也是水涨船高。
未来若是复国成功,阔阔真的地位更不必多言。
她可不是瓦西里的附庸,是瓦西里的盟友,是合作者。
而且,她代表着孛儿只斤家族的意志。
所以,看着阿列克谢还是那副依旧敌视的姿态,芬利止不住发出了劝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芬利。”阿列克谢靠着墙壁半蹲下,散发出极其沮丧的气质,“我也知道,阔阔政对瓦西里大人的事务,对我们的复国至关重要,只是我————依旧过不了心理那关。”
“我很多时候都在想,要是瓦西里大人没娶那个女人就好了。在我看来,这只会延后复国的时间,毕竟,我们可是还年轻呢。只是,我也清楚,这只是一厢情愿。毕竟,瓦西里大人可是抓住身边每一个机会,才能走到今天,不然早死在某条臭水沟旁。”
“但是,我的想法依旧没有变过。”
阿列克谢说完,庭院里陷入沉默,昔日东帝国苏达克总督府默默看着这两个罗斯人,一时间气氛变得颇为微妙。
“别说这烦人的破事。”芬利的大手让阿列克谢肩膀一沉,“你就是想得太多。再说,我们估计没几天就得去厮杀,难得的轻松时间,你居然把它花在这些事情上?”
为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言语,芬利站在阿列克谢面前,伸出大手捏起阿列克谢的脸蛋。
“你可真是————你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吗?”
芬利的行为弄得阿列克谢哭笑不得,但也确实让沉重的心情一变,变得更加轻松。
“好,我也不聊了。”
两人继续谈笑着,一时间,他们好象回到八年前悠闲聊天的岁月,不知不觉间,两人都好象变得更加年轻。
而在城市另一边,在苏达克城墙下一座荒废的公共墓地内,瓦西里·亚历山德罗维奇·留里克正看着一座墓碑。
这座坟墓缺乏维护,穹顶早已破烂,棺材还被人盗掘,黑绿色的尸骨流露在外,其中一半已完全消融于大地。
墓碑上的文本也已然风化,但依旧可以看清。
此地所埋葬的,乃是两百年前的基辅罗斯大公,“智者”雅罗斯拉夫的长孙。
作为智者的长孙,罗斯季斯拉夫本应是基辅王座的继承人,但当他的父亲早逝,年轻的罗斯季斯拉夫被叔父们丢到当时颇为荒凉的东北罗斯,统治那片土地。
年轻人离开繁荣的基辅,身处荒凉的东北边区,这自然引起强烈不满,所以他向叔父们发出控诉。
当时,叔叔与侄子的关系还没有险恶到今日的程度。所以叔父们把他换到西南罗斯—虽然,当年依旧是罗斯的边区。
年轻人最想的,自然是回归基辅,回到乃至统治罗斯的众城之母。
但叔父们绝不会允许。
于是,这个年轻人就带着亲兵队来到南方,占领克里米亚半岛对面的特穆托罗坎,控制住一部分黑海的贸易,连罗马人也要仰其鼻息。
当时还很强盛的罗马人不可能容许这个威胁的存在,所以,他们邀请罗斯季斯拉夫前来参加宴会。
在宴会上,罗斯季斯拉夫喝下了本地总督准备的毒酒,年轻的王子就这样命丧南方。
不过,罗斯季斯拉夫的儿子们还是努力,当罗斯那永恒的剧目—一叔叔与侄子的斗争一全面上演,他们理所当然站在侄子一方,迫使叔父们低头,最终获得加利西亚王公之位。
就是非常遗撼的是,罗斯季斯拉夫的血脉最终绝嗣。否则,他的墓碑绝不可能荒废至如此地步。
看着墓碑上斑驳的文本,瓦西里突然产生不知何处而来的恐惧,通过破败的坟墓,仿佛他看到了自己的某种结局。
若是麾下大军在远征中损失惨重,他甚至可能连这个下场都得不到。
不,这是罗斯季斯拉夫的命运,不是他的命运。
瓦西里告诉自己,曾经如同潮水袭来的恐惧与不安,现在也象是退潮般飞快的消失。
“伊凡。”瓦西里招来他的侍从,“这个坟墓,雇些人把他修缮了吧,我不希望看到一个亲族身后落得这种命运。”
伊凡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不就是个失败的王子,为何瓦西里大人会是这种态度?但作为侍从,他也只需要遵命。
离开墓园,看着苏达克城墙外连片的帐篷,还有海岸上成群的舰船,瓦西里心中产生出豪气与力量,这乃是远征的基础,乃是复国的根基。
不过,前路依旧艰辛,复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萨莱不会轻松放手一片如此庞大的领地,罗斯王公们也不会看着他带来如此多的人夺权。
再次回想起罗斯季斯拉夫的坟墓,下意识的,瓦西里想到如今罗斯的势力构成。
自“智者”雅罗斯拉夫逝世以来,罗斯就陷入分裂,随着留里克后裔繁衍,罗斯的分割也越发细致。
但是,依据父祖关系,依旧能够出三个泾渭分明的主要王公集团。
首先自然是瓦西里出生之地东北罗斯,或者说弗拉基米尔—苏兹达尔。统治这片土地的,乃是“大窝”弗谢沃洛德的子嗣。
半个世纪前,大窝乃是毋庸置疑的罗斯霸主。但随着他逝去,他的后裔就如同智者的后裔,展开了内战与厮杀,东北罗斯的霸权也如烈日下的朝露消失。
而他们的领袖,自然就是瓦西里的父亲,“涅夫斯基”
根据瓦西里收集的情报,在东北罗斯的大起义后,涅夫斯基前往萨莱进行说明情况,被大汗斥责得很惨,但还是成功回到东北罗斯,继续做他的大公。
接着是西南罗斯,加利西亚—沃利尼亚的罗曼后裔。
在罗曼的儿子丹尼尔手中,西南罗斯一度夺取基辅,设置了傀儡统治这座罗斯的中心—直到鞑靼人毁灭了它。
哪怕在鞑靼人的时代,丹尼尔依旧享有很高的地位,与他的父亲涅夫斯基也一样,享有大公的地位。
但由于丹尼尔坚决对抗鞑靼人的态度,当他组织东欧王公联合对抗鞑靼人的消息泄露,丹尼尔就被鞑靼人狼狈赶出自己的土地,他的人民也因此付出惨烈代价。
丹尼尔虽然最后获得鞑靼人的原谅,但他也失去了大公头衔,以及在鞑靼人体系中的地位。
若非与伊儿汗国的冲突吸引了萨莱的注意力,西南罗斯将会迎来鞑靼税吏的进驻。
自从丹尼尔死后,他的儿子列夫继承了位置,加利西亚则在他的叔父手中,但得益于丹尼尔的威望,加利西亚依旧服从于列夫。
最后,便是切尔尼戈夫王公们。
与东北和西南相比,切尔尼戈夫王公们有一个显著差别,那便是他们的世系能够追朔至智者诸子。
切尔尼戈夫王公们的祖先乃是智者死后斗争中的失败者,但是,通过团结被赶出领地的侄子们,以及从大草原上引来游牧部落,最终还是夺回祖先的土地,从而延续至今。
在鞑靼人到来后,切尔尼戈夫王公们本能获得一个大公之位,但当他们在面见撒因汗(拔都)时,因信仰拒绝遵守鞑靼人跨越火盆的习俗,而被撒因汗处死。
他们的大公之位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是南罗斯最强的王公集团。
而在这三大集团内外,也都还存在一些小的王公集团。
比如瓦西里的姐夫一家,斯摩棱斯克王公,昔日就是一个强盛的王公集团,在蒙古人到来前二十年里就与切尔尼戈夫王公们激烈的争夺基辅。
然后,随着斯摩棱斯克的瘟疫与立陶宛人的掠袭,它就走向了衰退。
但他们都无法与这三者相提并论。
在脑海中理过了一遍这三大集团的信息,瓦西里摇了摇头,现在这还只是最粗略的描绘。
在坐船北上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整理留里克家族庞大的世系。
即便如此,还是感觉剪不断,理还乱。
但好在头绪已经找到。
待北上基辅后,瓦西里对谁是盟友,谁是敌人,已经有了清淅的认知。
接着,瓦西里想到了阔阔真,阔阔真的任务,危险程度可是不亚于他。
只不过,想到那英姿飒爽的身影,瓦西里就又感觉内心一松,但也只是持续了一会儿。
“唉————愿上帝保佑。”
瓦西里抬头,看向碧蓝的天空,回想起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若是真存在什么伟大的力量,那就请保佑他与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