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压力，比面对朝堂攻讦、处理地方积案，似乎还要更甚一筹。
回到府中，己是傍晚时分。
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一片暖金色。
启慧正指挥着两个小丫鬟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见到陈禾回来，立刻迎了上来。
“先生回来了。”她接过陈禾脱下的官帽，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的一丝不同寻常的疲惫和困扰？
“宫里召见，是有什么棘手之事吗？”
陈禾叹了口气，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揉了揉额角：“棘手倒也算不上，只是”
他难得地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启慧是他信任的弟子，虽然年龄上只大了十岁，但在他严厉几乎如同女儿一般。
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讨论自己的婚事，总觉得有些别扭。
“先生？”启慧见他欲言又止，心中更是疑惑，将官帽交给丫鬟，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温茶递过去，“莫非是新律推行又遇阻了？还是江南那边”
“不是公事。”陈禾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最终还是决定首言相告，毕竟这事恐怕也瞒不住，“是陛下陛下问起了我的婚事。
“啊？”启慧明显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陛下亲自过问？”
“嗯。”陈禾有些无奈地点点头，“陛下说我年岁不小，府中需有主母操持，还提及香火承嗣之事。甚至说，若有合适人家，可为我留意。”
启慧消化着这个消息，脸上的神情从惊讶慢慢变得复杂。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陛下这是莫大的恩宠啊。”
“是啊，恩宠。”陈禾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语气有些涩然，“天恩浩荡，反倒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抬眼看向庭院中开得正盛的石榴花，那灼灼的红色，此刻看来竟有些刺眼。
“我这般年纪，又这般出身经历，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怕是也瞧不上我。若陛下真开了金口指婚，对方门第必然不低，可那样的高门贵女
且不说是否愿意下嫁，便是嫁过来了，这府里的情形，你，启武他们唉。”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启慧己经明白了他的顾虑。
先生是怕未来的师母出身高贵，难以与她们这些“非亲非故”的弟子和睦相处。
也怕这府里现有的、由她打理惯了的格局被打破，更怕这难得的、如同家人般的氛围被改变。
“先生多虑了。”启慧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陛下只是关心，并未当即指婚。再者，以先生您的人品才学，便是公主也配得，何须妄自菲薄？至于府中”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听先生您的安排。”
陈禾看了她一眼，知道这丫头是在安慰自己。
他摆了摆手：“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此事暂且不要声张。”
“是。”启慧应下。
然而，皇帝亲自过问陈禾婚事的风声，不知怎地，还是悄悄在汴京的官场圈子里流传开来。
虽然不敢明着议论，但暗地里的关注却是实打实的。
接下来的几日，陈禾明显感觉到了一些变化。
先是几位平日里关系尚可的同僚，如李青山等人，见面时总会带着几分戏谑又关切的笑容，打趣他“好事将近”，还半真半假地问他喜欢什么样的淑女。
接着，一些平日往来不多的官员，在路上遇见，态度也热络了许多，言语间多有试探。
甚至有几家府上的夫人，借着各种由头给启慧递了帖子，或是邀请她过府赏花，或是约她一同去寺庙上香，言语间不免旁敲侧击地打听陈禾的喜好，以及府中中馈的情况。
启慧疲于应付，每次都只能谨慎地以“先生忙于公务，无暇顾及私事”为由搪塞过去。
这日晚饭时分，连心思最单纯的启武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慧姐姐，这几日怎么总有人给府里送帖子？还有，今天下学回来，在门口碰到礼部那位王主事，他拉着我问先生平日喜欢读什么书，爱吃什么菜，真是奇怪。”
启武一边扒着饭，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启真和启善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身在太学，消息更为灵通，显然也听到了些风声，只是碍于先生在场，不好多说。
陈禾夹菜的动作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无事，吃饭。”
启慧在桌下轻轻踢了启武一脚，给他使了个眼色。
启武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埋头吃饭，只是眼神里还带着疑惑。
饭后，启真、启善告退回太学。
启武被启慧拉着去核对这个月崇武书院的花销账目。
陈禾独自一人回到书房。
书房里依旧安静，但他却有些静不下心来。
桌上是看不完的卷宗，但皇帝的话语、同僚的试探、那些若有若无的关注，像是一张无形的网，让他感到有些气闷。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目光掠过书架上那些陪伴他多年的书籍，掠过墙角那盆长势喜人的兰草，最后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先生，您还没歇息？”启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冰糖雪梨羹走了进来，“我看您晚膳用得不多，炖了点羹，您润润喉。”
“放下吧。”陈禾的声音缓和了些，“启慧，你觉得我是否真该考虑成家了？”
启慧将羹碗轻轻放在书桌上，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她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陈禾：“先生，这话不该我问您。无论您做何决定，我们都会在您身边。
只是启慧觉得，陛下说得也在理，府里确实需要一位女主人才更妥帖。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您身边，也确实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总不能总这样一个人。”
陈禾看着她，他明白启慧的意思。
他走到桌边，拿起羹碗，小口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