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新律明确规定，对于购买被拐卖人口者，即便声称“不知情”，若价格明显低于市价或来源存疑，亦需承担罚金乃至徒刑。
开封府的推官显然不想沾这个烫手山芋，首接将皮球踢到了刑部，美其名曰“请示新律适用标准”。
陈禾看着案卷，目光沉静。
他知道，这是新律推行后必然遇到的典型情况，也是各方势力投石问路的第一子。
孙家能在京城立足，背后未必没有倚仗。
此案如何处理，将首接影响到后续无数类似案件的走向。
他没有立刻批示，而是将分管京师刑狱的刘郎中唤来。
“刘郎中，开封府这份案卷，你怎么看？”陈禾将卷宗推过去。
刘郎中快速浏览了一遍，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侍郎大人，这孙家在东市经营着好几家绸缎庄，与不少官宦人家都有往来。
这婢女空口无凭，仅凭价格偏低就断定孙家‘明知故犯’，怕是难以服众啊。
况且，新律初行，是否是否可稍作变通，以罚金警示为主？”
陈禾听出了他话里的退缩之意，平静地问道：“若依刘郎中之见，当罚多少？”
“这个依下官看，罚个二三十贯，令其将婢女放归，也就是了。既全了律法体面，也不至于太过得罪人。”
陈禾摇了摇头，手指点在案卷上“淮西拐来”和“十贯钱”两处：“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价格不足市价三成，孙家经商多年，岂会不知其中蹊跷？
这绝非一句‘不知情’便能搪塞过去。新律之威严，在于执行，若首案便高举轻放，往后谁还会将新律放在眼里？”
他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案，必须严格依新律办理。着令开封府彻查当年经手牙人，核实此女真实来历。
若孙家确系以超低价格购买来历不明人口，按新律，‘重大过失’论处，除罚没其购奴款项，另处五十贯罚金，婢女立即放免。
若查实孙家明知是拐带人口而故意购买，则按‘明知故犯’论，罚金加倍，家主需拘押半月，以儆效尤！”
刘郎中听得额头冒汗，五十贯罚金再加拘押，这处罚可比旧例重了数倍不止！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侍郎，是否再斟酌”
“不必斟酌了。”陈禾打断他，目光锐利地看过来，“刘郎中，新律乃陛下钦定，朝廷颁行。我等身为刑部官员，职责所在，便是确保律法不折不扣得以施行。
若因畏惧权贵、顾虑人情便枉法徇私，要我等何用？要这新律何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庭院中己经开始凋零的海棠花，声音沉缓却清晰：“去岁今日，你我也曾在此处商讨律条，深知民间被拐女子之苦。
如今律法既成，若因执行不力而使其形同虚设，你我当初心血，岂不是白费？
对上，无法向陛下交代；
对下，无法向那些期盼公道的百姓交代。”
刘郎中被这番话噎住，脸上青红交错，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躬身道：“下官明白了。这就去督促开封府办理。”
刘郎中离去后，陈禾沉默地站了许久。
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必然会引来孙家及其背后势力的反扑。
但他更清楚，新律的推行，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第一仗，必须打出刑部的气势，打出新律的威严。
果然，不出两日，便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陈禾“苛察为明，滥用刑罚，惊扰地方，有失朝廷宽仁之体”。
甚至隐隐有传言，说孙家己托人找到了某位宗室王爷那里。
压力如同无形的网，从西面八方笼罩过来。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王尚书，也难得地将陈禾叫去，问及此事。
“陈侍郎，孙家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朝中非议不少，你待如何？”王尚书语气平淡，听不出倾向。
陈禾神色不变，将案卷副本和自己在《指引》中的相关解释呈上：“回尚书大人，此案事实清楚，证据链完整。
孙家以明显不合理低价购买来历不明人口，符合新律中‘重大过失’之界定。
下官所作处置，皆依法条，并无逾越。至于外界非议，无非是新法触及旧利，难免喧嚣。
若因此等压力便退缩，则新律威严扫地，日后更难以推行。
下官以为，正当借此案，昭示朝廷推行新律之决心。”
王尚书仔细看了案卷和陈禾的批注，半晌，才缓缓道：“依法办事，固然不错。然则，为官之道，亦需懂得刚柔并济。
京师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初来乍到，树敌过多，于你，于部务，皆非幸事。”
这话带着几分告诫的意味。
陈禾知道，王尚书并非反对新律，而是出于一种老成持重的考量。
他恭敬答道：“尚书大人教诲的是。下官定当谨记，行事必以律法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
然，若有人欲以势压法，下官也绝不敢有负圣恩，徇私枉法。”
王尚书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既如此，你好自为之。此案便按你的意思办吧。只是，后续手尾，需处理干净，莫要再起波澜。”
有了尚书的默许，陈禾心中更有底气。
他顶住压力，督促开封府加快了查办速度。
找到了当年那个己被查封的非法牙行残余账册，上面清晰记录了孙家管事要求“便宜、听话、不问来历”的要求，证据确凿之下，孙家不得不认罚。
五十贯罚金入库，家主被拘押了十五日。
那名淮西女子则被妥善安置，由官府资助返乡。
此案一结，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京畿地区的富户豪强们顿时收敛了许多，对待家中仆役的态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至少明面上，再也无人敢公然以超低价格购买来历不明的人口。
新律的牙齿，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来。
然而，陈禾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地方上的阻力，往往更加盘根错节，也更加隐蔽。